十岁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叫做渔薪的小镇。我不是小镇的居民,我只是属小镇管辖内的乡下女孩。小镇十字街,横一条竖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头,在狭窄的视线里,觉得小镇穿来穿去的人和街边吆喝生意的声音,把小镇制造得无比繁华,仅容一车经过的马路是那么宽阔。当然,车也是长大后看到了用过了才知,小时候并不知这世上会有不用人腿走路、仅靠四个车轮就可以向前奔跑的物体。去小镇前夜晚,内心会被一种欣喜充满,小镇街边小贩卖的一笼笼飘香的包子、小商品市场小女生头上漂亮的蝴蝶结和发夹、书店里的小人书,在大人们的身体缝隙间我小小的身体经过它们的细节,像幻灯片一样一张一张在黑暗拆开、组合着变换,还没有去,心已飞翔到了小镇。早早的起床,盼着前行的那一刻,觉得小镇就是最远而最让人心弛神往的地方。去一趟小镇回来,哪怕只是在热闹里走了一遭,什么也没有买,回到村子,仍可以像公主一样骄傲的走在村子里,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里,脚步是轻盈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那种值得炫耀的心情,会持续好多天。
小时候向往的远方,不远,就是叫做渔薪的小镇,从村旁一条直道,走大约十来里,就是一条汉江河的支流,汉江河上没有桥,坐船到对岸就是小镇。在物质和知识都相对贫乏的年少,小镇里的一只发夹,或者一本小人书,都会是童真心灵期望很久的希冀,临河而居的人们,成了小小的心里,高不可攀的一类人。
和我们这代人许多同龄人一样,读书,离家,在另外的一个叫荆门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一寸地方。艾青有一句诗,“我们呼吸着泥土和草混合的香味,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因为生存而到达停留一个地方,在思维里成了理所当然——自己将来要在这里结婚生子到老,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人。在努力前行的步伐里,并没有停下脚步来认真思考,容纳自己的城,无论从路程还是范围,已经远远超过了小时候无限向往的小镇。于是,有了另外到远方的行程。
刚到叫做荆门的城市,满眼的陌生,这个城没有一个具体的物件是属于我的,我只是它的入侵者之一。即便是走在拥挤的街头,我依然感觉到凄凉,而凄凉并不是因为孤单,更多是因为我是一个自生自灭没有家可以归,没有亲人可以让我用心挂念的流浪者。星期天,是我最不愿意过的。我有乡下女孩子胆怯的双眼,有乡下女孩子的土气与卑微,我害怕直视刚刚开始的全新的生活,害怕面对城市里熙攘的汹涌。于是,我选择逃避,选择空闲的时候,去远行。
而我天生胆小,胆小,这成了远行的心理的障碍。记得在家里的时候,晚上有老鼠在欢愉的吱吱叫着跳着,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大热天的,蒙在被单里,不敢睡着,生怕老鼠来咬了自己,直到疲倦得支撑不住。而现在星期天,空荡荡的租住的小屋,已经无法掩住我内心的孤单,我只想到一个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呼吸一下,去无所顾忌的行走。而害怕的内心,我可以被行走远方的期待压制下去,我知道,无论我多么害怕,没有人可以帮我去走我的路,我的路,只能靠我自己去行走。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没有计划,只想着能到哪里算哪里。下了班,胡乱吃了馒头,为了方便简单,更有为了不能启齿的节约,很多时候,我以馒头当餐吃,喝了杯牛奶,就往火车站赶。旧时的火车站,很简陋,一间候车室连同售票处,只有一个站台,并不多的人在候车室走动。我问售票员,现在马上要出发的火车离我们最近的是到哪里的。她说是到武昌的。我问武昌离荆门有多远。她看了我一眼,回想起来,这一眼满含狐疑,更多是对一个乡下女孩子的蔑视。她说,二百多公里。二百多公里,究竟是多远到多远,我没有具体的概念。事隔多年后,当武荆高速开通,自驾车两小时到达武汉,都会想起,二百多公里这五个字。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到达武昌火车站,一夜的疲惫被新奇充斥着,从火车上下来,融入到无边的喧哗与匆匆的擦身中,四面八方全是涌动的人群,原来省城是可以有这般人多的。人多,说明一定程度的繁华,对一个城而言,并不是坏事。只是没想到的是武昌火车站凌乱、嘲杂和肮脏,就是这第一次印象,好多年我不喜欢武汉这座城市,对武汉心存排斥,虽然那时,我的二哥大学毕业后已分配在武汉的一家单位上班,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寻到他的单位,或者给他电话。亲情,在我心里,是我隐匿的微弱向往。直到后来,我遇到一生中与我相守到老的男人,他与武汉有关,因为他,而慢慢对武汉有了几分的欢喜和向往。这是后话。
已是初秋,武汉的天气却依然有些热,是闷热。身上穿的一套浅黄的运动衣,显得有些厚重,背心微微已在渗汗。我坐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早餐店吃着武汉的热干面,在这之前,我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面,碱面,面里不放汤,干干的,拌上芝麻酱,就有如此的醇香。我一根根吃着,看老板娘利索淘面,放佐料,听着身边的人说着我不太懂的汉腔,虽然那时不喜欢武昌,但我喜欢在谁也不认识我的环境,自由看着身边的人,自由听着人家说话,自由任自己的思绪想象。
我不敢走远,我怕我失去方向,而丢失在完全陌生的城市。于是,我站在武昌火车站的出口路边,看人来人往,看车来车往。我是这个城市不相干的一个人,不会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乡下模样的女孩子。我不知我站了多久,我要等到下午,才能再坐火车返回。中间,我去火车站边上的小店买了一个面包,没有像现在的塑料纸封着,一大堆面包中的其中一个,有些累了,边啃着面包,边去火车站候车室坐着,看一拔人一拔人去站台,一拔人一拔人又进来和我一样的等候。
这是我居住到荆门,第一次出门。当时,出门仅仅只是单纯意义上的出门,并没有深切体会到,人无论身处在哪里,只有心里有梦,远方就成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向往。后来读了不少关于写远方的文字,远方是瑰丽的梦,远方是温暖向往,远方是幸福爱情,等等。“远方”一个安静的词语,经过文字的语言修饰,赋予了不少想象唯美的空间,灵动妩媚起来。远方,在新华字典里注解:远处。远处的风景,并不是有多么迷人,远处的城,也并不是那么神秘,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到达过,才渴望着去了解,进入它的心脏。人总是对自己没有拥有过的充满了向往,事物是,爱情亦是,这也许是人的本性之一。一个人在生活中坚强久了,会疲惫,忍耐久了,会喘不过气来,同样,安逸久了,会对自身的环境产生倦怠,需要一个地方来释放内心无法排遣的堆积。美国女诗人米莱说:“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于是,很多的时候,我会对夫君说,我想随便出去哪走走,带我去吧。他会说,好。于是,许多的城和山川河流都留下了我曾经走过的足迹。远处,需要行走才可以去完成。人在匆忙的生活节奏里,也需要偶尔放慢脚步,去远处感受与自身环境不同的,人文情怀和大好河山。在这个出国都很容易的时代,只要愿意,就可以走到自己想到的地方。
从银川坐飞机返回的途中,我和夫君坐一排,过道的平排坐着个女孩,她从上机就一直拿着一本书翻看,很专注的神情。中途用过午餐后,还有一半的时间才能落地,不少旅客开始闭着眼养神。一本书滑落在过道,伸手捡起,是王迪诗的《一个人私奔》,几句话落入眼帘,“我放弃一切,和美食私奔;我放弃一切,和风景私奔;我放弃一切,和灵魂私奔。这就是一个人私奔的意义。”“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天涯海角,来演绎一场私奔。”把书轻轻放在女孩子的腿上,终还是弄醒了她。彼此笑笑。王迪诗的这本书我没读过,按她的书的注解,一个人旅行,去远方,就是一个人的私奔。私奔,多么富有激情和意味的词,去远方,等同于私奔,那么,一个人,一生,需要多少次私奔,才可以达到人的最高理想?事实上却是,人抽离一个地方,就会向往另一个地方,只要思维在涌动,那么,对于远方的向往就会没有止境。比如,彼时的我,人还坐在银川的飞机上,靠在夫君肩问,下次我想散心,再陪我去远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