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门关拢,像泄洪关闸一样,包厢门在手的拉力下缓缓合上,走廊和包厢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的灯光,瞬间分隔,彼是彼,此是此。蓝色的床罩白色的床单,以等待的姿势张望我,一个人在四个人的包厢里,空荡安静,站在灯火通明、狭窄的过道,突然有些恍惚。我就这样离家越来越远,向未知的前方出发了吗?总是在许多纷扰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想逃离纠结,也逃离爱,像青春时一样,背个行曩去未知的远方,然后,穿行在陌生的城市,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看着一张张貌似相识却陌生,带着笑容或者忧郁或者凝重的脸,听着他们说着自己半懂不懂的普通话方言,把自己淹没在其中,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享受在自己完全生疏的空间,自由的呼吸。以独自行走的方式来散心——当这种事情真正到来,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内心全然没有青春即将远行的那种肆无忌惮,和不可预知的前方怀揣的欢喜,有的只是离开温暖家的淡淡别离情愁。
关了灯,倚窗而坐,蓦地就置身在黑暗里。从窗外渗透进的夜光,朦胧惨淡,包厢里暗影散发出诡秘的光,像水漫上来一样把我淹没,一轮月亮以一种修饰的形态,嵌在玻璃窗左上方。月亮那么圆,那么明亮,散发着母乳一样的光晕,手摸上去,似乎能感到月亮从内质透出的微弱的暖意。我有多久没有这么贴近月色了?一个月或一年或五年,或者更久。小时候最先认识的字,是上下左右,日月天地,每天在阳光下牵手或相爱,而漠视了月亮的存在,日复一日将它搁置在或缠绵或沉寂的夜里。床,我,月亮,窗子,这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没有侵入,也没有抵达。或许一个人,一生都难以拥有天地唯我的美好景致。我以全身的力量吮吸这份完美的寂静,可始终有低沉的火车前行的声音干扰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抑制着喧哗,可能它就在窗外,充满了爆发的欲望。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一个人的黑夜,适合怀旧。呆愣愣地望着月亮久了,这一团炽亮集拢了整个黑夜的重量,月光荡开,眼前晃动十几个小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在洁白清凉月光下,有的寻寻觅觅,有的蹲着,在地上筛下一片安静的剪影,那是我小时候在冬季捉迷藏的情景。那时村里一家至少有三个以上的孩子。我们不在乎身上穿的好坏,尽管在家里,唯独老大才能穿上新衣,老大把衣服穿旧了,老二接着穿,老二穿旧了老三接着穿,衣裳要是大了,松垮了,就拿自家搓的麻绳往腰间系一系,小点的就随它绷紧,只要衣服能暖和身体就行,这样我们就可以尽情地在月光下捉迷藏。待月亮升上天空,村里十岁左右的伙伴中任何一个站在宽敞的禾场里,用手组成喇叭形状,大声叫喊:“捉迷藏了。”相邻的伙伴便会三三两两聚集到禾场上来,然后围成一圈,把右手放在背后,再伸出来,以掌心和掌背区分分成两组。我们躲在草垛与草垛之间的缝隙里,躲在一堆堆松散的棉梗中间,茅厕也躲过。茅厕是旱厕,大多用棉梗类的草本植物围笆而成。我们对茅厕的话题很多,损坏了伙伴的东西,伙伴要求要赔,肇事的伙伴很快说,赔赔(陪),陪你到茅厕去坐。捉迷藏最喧哗的时刻,要数被捉的一方被抓住,捉的那方会雀跃欢呼,叫闹声似乎把白昼的光都给抖了出来。往事一点点地被时间溶蚀,二十几年前的伙伴各奔东西,时光湮灭了少年时的大多幻想,或许,那只是童年的游戏,仅仅书写着成长的过程,那种纯情的渴望或许不会再涌出。可月亮孤独了,她不再拥有许多的孩子。在冬季月光很皎洁的晚上,我和我的孩子在自己的楼房里,开着空调,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漂亮的母亲在多年前的此刻,搓着冻红的小手,迎着凛冽的寒风,做着关于月光的游戏。
母亲是在那时熬坏眼睛的。那时没有电灯,晚上照亮那方寸范围的只是用药丸瓶自制的小油灯,为了节约,小油灯只在必须用到时才点上。那时还是田地责任制,按成年人头数分田,我们家成年的孩子只有大哥。母亲为了我们像别家的孩子生活得好些,她只有不停的劳作。摘棉花的季节,母亲总希望天上有月亮。母亲率哥哥姐姐从田间摘回许多棉花,晚上我们就围坐在月光下的禾场里剥棉花。我们瞌睡来了,母亲便给我们讲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讲五九年困难时期,母亲和父亲同村里的人到百余里外的山里担谷子,留下大哥和大姐。到了傍晚,母亲早晨留下的半缸子饭吃完了,三岁的大姐叫肚子饿,大哥从水缸里舀碗水给大姐喝,他自己也喝。那时吃大锅饭,每户按所做工分给饭,家里没有丁点粮食。夜幕降临,大姐哭嚷着要妈妈,大哥哄大姐说,别哭别哭,月亮升上来了,妈妈就回来。月光很是柔情的洒在兄妹俩身上,母亲并没有回来,他们很是伤心地哭了。待母亲子夜时分披着一身月色,端着一小缸子凉饭回来,大哥大姐相拥坐在门槛上睡着了,脸上留有清晰的泪痕。母亲讲时眼里溢满泪水,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一大片光亮泼进包厢,哗啦一下打断记忆里的连接,也让月亮在玻璃窗上倏然不见了。月亮把沉睡的记忆打捞起来,灯光又把记忆碾成碎片沉下去,人在这种以秒计量的转换里,有一些不知措然的懵懂。三个男人卷着初冬微凉的寒意进了包厢。三个男人,具体说是三个年轻的男人,见黑暗中坐着一个女子,愣了一下。我站起来,打招呼,你好。突然觉得人类的文明语言有很多的好处,像粘合剂,让不相干的人,因为它可以开始,结束时因为它可以优雅散去。三个男人摆好旅行包,躺回各自的床铺,拉灭灯,几分钟的时间,一切又归于黑暗。此时的黑暗与先前的黑暗明显不同。先前的澈静,详和而深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现在的黑暗是拥挤的,蓄满了躁动,压迫着各怀心思的躯体。月亮在黑暗平复后,仍嵌在玻璃窗的左上角。夜越沉,月亮越透亮,像玻璃窗上本身的一副风景图,洒着均匀,而清盈的光芒。“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南山卖耙耧。”我很奇怪,火车走了这么久,而月亮仍在它的位置,一动没有动。这是一个很幼稚的想法,小时候的夜晚看月亮时,就经常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月亮没有动呀,月亮就在树稍上挂着呀,月亮会不会哪一天掉下来呀。
三个男人躺着并没有睡着,他们拿着手机,玩着,手机荧屏光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幽幽的。一会儿,窸窸振动声,信息来了,又窸窸振动声,信息又来了。能这么晚信息给他们的,应该是女性,那是什么样的男女关系可以让夜晚变得如此丰满又富有暧昧?夫妻?情人?朋友?抑或什么也不是,仅仅只是——你是男我是女?以我的思维,我不能明了,不能断然下结论。我倚着玻璃窗半靠在床上,他们的信息飞来飞去,在月光朦胧的暗影里飞翔,降落,停歇,我分不清,窸窸振动声是上床还是下床,就像呼吸的游离,甚至哪个是我自己的都不能分清,我们的呼吸混杂在一起,在月色里融合成一体,看似靠近,却又是各自个体存在。就像我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因为去同一个方向而在某一时刻遇到一起,重合,又分开,在各自的轨迹不再相遇,这是必然。
我把目光顺着月亮移过去,窗外一团团又一团团的黑,一闪即过,捕捉不了时间在大地上留下刻蚀的痕迹。在月色映衬下,云在夜色中漂移,像一段没有方向的旋律,依稀可见是树林,小山丘,房子,和一片片田野,月色中看不清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我想一定是高大的树,绿草覆盖的小山丘,玫瑰和蔷薇次第开放环绕的房子,和一片长满了庄稼也长满了希望的田野。土地是深褐色的,而更重要的是,它并不应该是我想象的单纯,植物和生灵,碎石和瓦砾,时间的穿梭,让土地粗砺而沧桑。或许,还有河流,蜿蜒延伸,直率粗犷,流水,这土地的血浆,一路向西倾泻。“泥土纵容了一切堕落的生长/包括你的爱情/我只是想,这样的跟着你走在黑暗里。”没由来的,想念爱,关于爱的种种,原以为只要远行,就能够与一些旧的事物告别,使一切成为新生的开始,现在才发现呼啸而过的,无一样被真正的丢弃过,只是在自己的内心,收藏得更深。也许再等几个小时,月亮隐去,白昼之光铺满大地,穿梭在别人的城市,独自旅程与月亮相伴,想起,会恍若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