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亲王经过此事后,回宫与熹贵妃说了一席话,自此专心致力于政事,除去每月十五至永寿宫例行请安外,再不踏足永寿宫一步,母子俩即使相见,也是生份得很,偶有派出去明察暗访的亲信回禀,若在何处见着了甚似雨棠的女子,不论多远,皆会与傅恒以办差为名前去再三寻找,却始终未见其踪迹。
简陋的粥蓬破庙,雨棠一身粗布麻衣,扶着木栏一步步艰难前行,面上清瘦极了。偶有衣衫褴褛的调皮孩子自她身旁跑过,只消轻轻一撞,她便需再花上十分努力才能重新站起来,扶着水缸,见着水中的倒影,未挽成髻的一头乌发早已不见昔日的光彩亮泽,面上肌肤泛着蜡黄,嘴唇干裂,不禁自嘲,就算如今遇见故人,想必也难以认出自己了吧。
满面络腮胡须,一身猎户装扮的男子将一包药扔向她,“老样子,三碗水煎成一碗,完了给隔壁李大婶送去,可别再洒了。”雨棠照吩咐转身回庙里煎药,那猎户叫住她,“你若当真想跟着我走,明日一早,带着行李十里坡见,过时不候。”她静静点了点头,这汉子虽容貌极丑,性子又粗俗,可毕竟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行侠仗义懂得医药之礼,跟着他一来可报救命之恩,远离之前的纷纷扰扰,二来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做些事。
想起大婚当夜之时,自己摔下山坳,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若非采药经过的猎户将自己从山坳中背出来,自己恐怕早已葬身豺狼之腹。熹贵妃终究是容不下自己的,若执意留下,只会令傅恒与弘历间兄弟情绝,连累旁人,只是自己而今唯一放不下心的只是小沪,看着满街张贴的寻人告示,她想必担心极了吧。
深夜,她独自踉跄着行至自家的四合院前,见到屋内的烛光,小沪一身碧色寝衣出门倒水,雨棠面上温暖一笑,隔着院墙小声道,“小沪,我走了,若他日有缘,我一定回来看你。”
江南微雨初晴,岁月正好。不一样的山水人情,一样的破庙粥蓬,时光仿佛还停留在伤势初愈的那一日。
只是三年的时间并不短,雨棠跟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游历过名山大川,穿行过贫苦小镇,看遍了人间百态,深深明白生老病死不过轮回一场,此刻心中已不再对恩怨执著,****痴迷。
在贫苦病患间来回忙碌,一袭鹅黄布衣,梳着堕云鬓,脂粉未施的清雅女子早已脱了稚气,双十年华的模样较从前多了分从容,少了分倔强。“老伯,您的药熬好了,一定要趁热喝,凉了呀就不管用了。”劝药之际,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老伯一口饮下,“姑娘啊,要是从前的大夫都跟你一样,老汉我的病也不会落了根了。”雨棠将药碗收好,又替他把了把脉,“您要是乖乖喝药,这病根迟早能好,要像昨儿个一样卯足劲使出驴脾气,不仅好不了啊,等陆大夫回来,您可有苦头吃了!”
老伯像孩童般地笑了笑,“得,我一定按时喝药,陆大夫那脾气老汉可是怕极了,要是冷不丁再给咱扎上两针,诶呦,那股子麻劲儿!”破庙前的众人听此皆笑出声来,一位老婶子道,“你们都觉着许老哥这话说的溜,一定不知道他还另有一手呢,江南的评弹咱们常听,可是你们谁听过京韵大鼓,许老哥给咱们来一段呗!”老汉摸了摸额头,另一只手在腿上打了几下拍子,爽快地一拍膝盖,“好,咱就来一段,不过你们得有人给咱配个二胡,光敲这破木箱子它不给劲儿啊!”
雨棠许久未闻乡音,也乐得陪他们玩笑,找货郎借了把二胡便拉起来,一出俞伯牙摔琴的戏码奏得有声有色,“古代列国多奇闻,俞伯牙汉阳抚琴遇知音,巧逢钟子期对答把琴问,义气相投又把香焚……”一曲罢了,老婶子问道,“咱们一介粗人虽不懂音律,可看得出姑娘对这大鼓很是熟悉,拉琴之时很是用心,姑娘可是京城中人么?”雨棠放下二胡,面上恬淡如常,“不,我哪里有福气生于天子脚下,只是家中有亲戚在京城,偶然去过一两回。”许老伯似瞧懂了她的神色,忙打着圆场,“是了 ,若是京城之人又岂会离乡背井,来咱们扬州讨生活!”众人便不再谈及此事。
陆茗依旧是一副猎户装扮,远远走进药棚,雨棠见了便扭了把帕子递给他擦脸,“这次怎么如此之快,我算着你最快明早才到。”他笑笑,唇角的假胡须便向上微翘起,“这里病患众多,你的医术我委实是信不过,便兼程赶回来了。”雨棠见他的模样甚是好笑,调了调树胶抹在其唇角边,“再多补补妆就要露陷了,真是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竟非要将自己弄成这副邋遢样子,而今时值秋日还好,若是夏天,就不怕长身疙瘩么。”陆茗依旧滑头道,“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这话传出去,岂不坏了招牌。”
“我既便真说了出去,这儿又有几人能知道你便是苏州陆家药庄的大少爷,成天披着兽皮在外唬弄人。”陆茗听她如此说,似想到什么,敛住了面上笑意正声道,“此处的病患不日便都可痊愈了,我听闻苏州境内今日瘟疫窜行,看来这次真得回家看看了。”
回到客栈,陆茗换下易容装扮,一袭锦衣玉冠,宛然一俊朗公子。雨棠替他收拾好细软行囊,“我在行李里头放了些中成药,能预防瘟疫,此去一路小心。”陆茗饮下一盏梨花白,“坐下,先吃饭。”雨棠按吩咐乖乖坐下,他方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与我一同回去,救命之恩不用报了?”她眼神游移,“你明知我这样的身份,若随你回去只怕会招来祸端,我先在此照看病患,待你办完了家中事咱们再会合便是了。”陆茗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雨棠,我原以为你也同我一样,视彼此为知音人,俞伯牙尚可为钟子期摔琴,我陆茗虽非圣贤,但也不至于会恐你连累。若你还视我为友,明日便一同启程,若不然,你我二人,便就此割袍断义!”
雨棠虽知他性情异于常人,却为料他如此果决拂袖而去。笑叹着独饮下一杯梨花白,“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今年是乾隆元年,雍帝驾崩,宝亲王即位已六月有余,一众朝臣皆论功行赏,张廷玉以年事已高为名隐退翰林院,李卫一众老臣则是明升暗降,凡与当今太后昔日往来过密者皆遭贬斥,架空为闲职,年仅二十四岁的乾隆帝大胆启用一众年少有为之士担任要职,以大学士之子傅恒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授军机处大臣,保和殿大学士,位列宰辅,骁骑营卫队长哈其生为御前侍卫统领,鄂尔泰长子鄂容安为兵部侍郎,五第和亲王晋和恭亲王,任人不避亲,举贤为能,引起朝野动荡,一众大臣皆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分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