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里坐车到城里的路上,得经过梅园村。梅园算郊区,但跟城里快混到一起了,除了房子建得杂乱一些,低矮一些,粗糙一些,别的都看不出太大的差别。吉祥第一次把马兰花带进城时,就在梅园村停下来。马兰花以为吉祥的家到了,也没问,跟着就往前走。这是一幢独门独院,三层楼高,砌着围墙。吉祥用巴掌重重拍门,马兰花还觉得奇怪,自己的家怎么不带把钥匙呢?门开了,是个眉画得细长的女人,口红也上得重。马兰花正猜着这人是吉祥的姐姐还是妹妹时,吉祥叫了声:杜鹃!回过头来又对马兰花说,这是杜鹃,我哥们游三波的老婆。
原来不是吉祥的家,是游三波的家。
吉祥说今晚我们住这。马兰花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城里,吉祥不回家,却住在游三波家。但她没问。吉祥又说,今晚我们住一间。马兰花脸一红,也没说不行。吉祥是执意要娶她的,她看出是真的,反正迟早是他的人嘛。
杜鹃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在二楼,游三波和杜鹃住三楼。吉祥和马兰花进屋不久,游三波也回来了。游三波看着马兰花嘻嘻笑,拳头擂到吉祥肩上。你他妈的真走狗运!他说。游三波和杜鹃自己上了三楼,留下吉祥和马兰花在二楼。很静,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吉祥说去睡吧。马兰花就坐到床上。吉祥拉灭灯,说去睡吧。马兰花就和衣躺下。是吉祥把马兰花的衣服像剥笋壳似地一层层剥掉,马兰花一动不动。有月光正从窗外懒洋洋地进来,床铺被吉祥弄得一下一下地抖动,挺有节奏的。马兰花有点难为情,但她一动不动。
第二天起得晚,游三波已经走了,杜鹃看到马兰花就捂着嘴吱吱笑,马兰花这才发现杜鹃的嘴角有两个浅浅的几乎不易觉察的小酒窝。如果没有这酒窝,杜鹃一点都不漂亮。其实就是有了酒窝杜鹃也不漂亮,画了细长眉抹了重口红后更不漂亮了。
通常有鲜花插牛粪的说法,但有时候牛粪其实比鲜花更好看。游三波就长得不错,大眼睛高个子,就是黑了点,这些人反正都黑,整天在路上跑,开四处通风漏气的吉普还能不黑?而且,吉祥告诉马兰花,游三波以前书读得很好,差三分就考上大学了。杜鹃却是坐台的,游三波在夜总会认识她,她就缠上了,终于结婚。马兰花吃惊极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坐台的人在马兰花的想象中都跟白骨精似的又骚又俊,可是杜鹃什么都没有,杜鹃虽然把脸弄成那样,但她不骚不俊,一点都不。
以前马兰花跟游三波就熟。到山里去的路弯来弯去,山里有一个公路道班,交警总队在那设了点,培训驾照的,路考前,得先把车开到那里,在道班门外的木牌前照个相,证明确有能力对付复杂的路况,才能正式参加路考。
马兰花的家就在道班的旁边,所以马兰花几乎每天都看到吉普。一辆吉普里坐五六个人,他们来了,胡乱拍个照,然后就坐进店里喝水吃饭。店是马兰花父亲开的,叫马家野味。城里人好那些东西,给他们吃土东西,他们就高兴。马兰花就是在店里见到游三波,见到铁头、吉祥以及其他很多城里人。记不得最先见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来过,一趟趟来。学车的被称为学员,铁头他们是教练。教练的饭由学员合起来请。游三波喜欢吃鲜菇,吉祥爱吃笋干,铁头爱喝酒但要跑路不敢喝。一般情况下他们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很少同时来,有时这个有时那个,碰巧才会都出现在店里。马兰花在端菜送水的过程中,慢慢知道了他们间的关系。铁头最早是游三波雇的教练,后来铁头撤出来,自己也开起驾校,又雇了几个人当教练,吉祥是其中一个。看上去铁头有点瞧不起游三波,游三波不在场时,铁头会说,那个傻B!指的就是游三波。其实游三波傻不傻呢,马兰花看出来了,他一点都不傻,肚子里的主意比谁都多。他不怎么理铁头,却对吉祥不错,嘻嘻哈哈的挺合得来。
那天吉祥把马兰花带到游三波家,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去。马兰花终于明白吉祥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带回家。吉祥家在旧码头旁,码头上一条不大的水泥路,一边是江,一边是一排破旧的木板房,一般两层高,随意搭建,歪歪扭扭。真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房子,连马兰花家都不如,马兰花父亲去年还用“马家野味”挣的钱,盖起一幢三层红砖房哩,虽然粗糙,连砖缝都没用洋灰抹上,不过毕竟是新房。而且,吉祥和父母还住一起,楼下是厨房、饭厅加过道,楼上总共只有两间房,住了三个人,进了屋,转个身都磕磕碰碰。吉祥看出马兰花的吃惊,他说,这是棚屋区,市里马上要拆迁改造了。吉祥的手指向窗外,他说,这里要建成江滨公园了,到时我们家搬迁到其他地方,可以拿到单元房。马兰花相信了吉祥的话,不信也不行。她第一次到城里,第一次跟男人住了一夜,这个男人是吉祥,她得嫁给吉祥。几个月后她真的嫁给了吉祥。
结婚后第四天,吉祥跟铁头去了梅园村。马兰花站在窗前看着,一直看到没了吉普的影子才收回视线。吉祥妈问,吉祥去干嘛了?
他去梅园村。
去梅园村干嘛?
铁头把他叫去。
是去三波家吧?
马兰花说,是。
吉祥妈又问,找三波干嘛了?
马兰花说,游三波欠铁头什么东西,他们去讨东西吧。
吉祥的父亲坐在那儿一口接一口抽烟,什么话都不说。吉祥的父亲几天都说不了半句话。
天已经开始暗了,月亮冒出来,浅浅地挂在天的边沿,像一位准备登场的花旦,虽然还很苍白,但过会儿化了妆抹了彩,马上就会不一样。月光下的码头安静极了,只有水拍打石阶的声音。说是码头,这几天马兰花也知道了,其实都没见大船来,只是一些机帆船,凌晨运鱼虾,傍晚运贝类。在城里摆摊的二哥到这里倒个手,弄到农贸市场去赚中间差价,乱哄哄的,每天都挤满了人。船一走,人就散了,码头也静了,留下一地烂叽叽的鱼鳞虾壳破蛏破蛤,腥味整天不散。吉祥妈问,吉祥什么时候回来?马兰花说,很快。吉祥妈说,多快?马兰花说,如果不回来吃晚饭,总要回来睡觉的吧。
没想到那天晚上吉祥没回来睡觉,一直到天快亮了,轰隆隆的声音才响来。马兰花一翻身下了床,赤着脚跑到窗前,果然是吉普车开来了。月光下吉普像一头怪兽,摇晃着身子,呼呼叫着,吱地停下。吉祥从车里跳下,像怪兽肚子里拉下的一节大便。吉祥开了门,上了楼,楼梯吱吱嘎嘎响。怎么还没睡?吉祥很意外。
马兰花说,等你。
吉祥脱衣上床。有什么好等的?吉祥好像有些不满,躺下后,身子重重往外转去。
马兰花在他肩上摇几下,说,喂,怎么样了?
吉祥没有答。
马兰花又摇几下。喂,怎么样了嘛?
吉祥已经呼噜呼噜。
马兰花一笑,挪挪身子往吉祥那边靠去,手横到他腰间。吉祥身上有些烫,有些粘,烟味汗味全搅和在一起,反正是男人的味道。吉祥爱睡觉,马兰花从来没见过比吉祥更能睡的人,头一沾枕头,马上就没有知觉了。吉祥的睡态让马兰花记起马家野味店里养的那头花猪,整天赖在地上不起来,呼噜呼噜打得山响。这么一想,马兰花笑了。马兰花牙齿左边有对重牙,她觉得难看,平时笑起来唇总是用力抿着,将牙盖住。只有这时候,谁都看不见她,她的嘴才自在地咧开,咧得大大的。
这一晚,马兰花也睡得很沉。等到醒来时,发现吉祥在脱她的衣服。干嘛呀?马兰花明知故问。吉祥没有答,手也没停,很快就叠上来了,动作又猛又急,木板墙马上就跟着吱呀吱呀地响,好像整个屋都晃起来了。
吉祥妈在隔壁重重咳两声,叫道,吉祥啊,快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不起来!
扑扑扑,一艘轮船正从江面上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