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的电话本放在桌上,翻开来,找到游三波家的号码,马兰花并没有马上拨。她出了门,向右拐。五十米外有家小食杂店,除了乱七八糟摆着酱油糖醋快熟面外,柜台上还摆着暗红色的公用电话。一个背驼成九十度的老妇人瓮声瓮气地说,三分钟四毛钱!马兰花按下那串号码。杜鹃,去你家坐哪路车?她问。
你?马兰花?你到我家干嘛?
马兰花双手抱住话筒,她还不太习惯对着一部机器跟别人说话。你让我去,我要去。去你家怎么坐车?
你叫吉祥开吉普把你送来吧,反正他们带学员练车要经过的。
不要,我自己去。马兰花用眼角打量左右,说得很悄声,她觉得驼背老妇人的眼睛一直轱辘辘盯着她。
好吧。杜鹃终于同意。一路车的终点站就是梅园村,一路车你反正会坐。我家离车站不到一百米,下了车你问问别人,肯定找得到。
马兰花转过头往回走,到家门口,在昨天出门的位置站了片刻,然后才开始向左拐,穿过小巷,看到六角亭子,爬上一路公交车。真远啊!一站又一站的,老没有尽头。以前坐吉祥的吉普车从梅园到码头,车子在小街小巷中鳗鱼似地穿来穿过,好像只是眨眼间就到了,可是公交车却在全城转了一大圈,最后才慢悠悠地停在梅园林。马兰花问别人,知道游三波家吗?果然都知道,伸出胳膊指给她看。
马兰花用巴掌重重拍门,像那天吉祥带她来时做的一样。
杜鹃还是画了细长眉涂了重口红,看到马兰花,满脸是笑。做了城里人后,马兰花你真是越变越好看了。她说。
三波呢?马兰花随口问。
三波去香港。
马兰花记起杜鹃已经跟她说过游三波去香港了。她在沙发上坐下,巴巴望着杜鹃。杜鹃,你也坐下,我想问前天晚上的事。
杜鹃并不马上坐,她去泡了两杯茶,又取了几个苹果出来,洗好,放在碟子上,才坐到马兰花对面的沙发上,削起苹果。
为什么你要把这事告诉我呢?马兰花问。
苹果完整地捏在杜鹃手中,刀飞快地动,苹果皮却不动,直到最后杜鹃手一松,苹果皮整个儿脱下来,跟条蛇似地曲曲弯弯垂着。杜鹃将刀挑着苹果,递给马兰花。马兰花说,我不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事呢?你可以不说,可是你说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杜鹃把苹果收回,送进自己嘴里。
马兰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肯定想知道,她还想知道其他的。那天晚上,她舔舔嘴唇,打算说得缓慢一点,那天晚上真的是铁头剥你衣服?
是啊。难道还能我自己剥?
铁头剥了你衣服,就……就……
就强奸了我。
马兰花低下头,两只手互相抠着指甲。屋里静极了,只有杜鹃嚼苹果的嘎吱嘎吱声,这声音让想起马家野味店里养的那只猫咬鱼骨头的样子。你不推开他吗?她问。
杜鹃欠欠身子,把苹果核扔进垃圾筒,抽过香巾纸擦着手。我推得开吗?他们是男的。
那当时吉祥呢?
铁头叫吉祥过来按住我。
吉祥按了?
按了。
然后呢,吉祥也……
吉祥也强奸我。不过吉祥倒霉,还没完事,楼下就叫开了。铁头的吉普停在门外,挡了路,一部卡车开不过去,喇叭压得山响,司机还大声骂人,骂得可难听了,吉祥就软了。你们家吉祥真是白惹了一身腥,嘻嘻。
是铁头让吉祥做的?
是啊。铁头那流氓自己做了十几分钟还不肯下来,又叫吉祥也来,还说吃呀吃呀不吃白不吃!
十几分钟?马兰花眯着眼,好像看到那场面了。杜鹃又拿起一个苹果削着,刀子嗖嗖往前推,马兰花觉得那刀好像是推进她肉里。她站起,说,我要小便。
杜鹃指指楼梯旁。卫生间在那!
马兰花坐到马桶上,很久,却没拉出来。明明有尿意,小腹胀得隐隐作痛,可是拉不下来。十几分钟?她想着这个时间段。在马家野味店,十几分钟半桌的菜都快煮上来了。铁头抱过她,铁头把戒指套上她指头后把她抱住,抱了多长时间?可能五秒钟都不到吧?可是,他在杜鹃身上,却有十几分钟。
马兰花穿好裤子站到镜子前,镜子是模糊的,她用布擦一擦,照样模糊。她便用手背擦眼睛,手背居然湿了,而镜子,这时倒清晰了很多。马兰花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她把眼眶撑到最大,一眨不眨看着镜子。镜子中的那个女人眼睛好像自来水的水龙头,比黄豆还大的泪一粒接一粒往外涌。
卫生间的门响了,杜鹃在外面说,马兰花,你没事吧?
马兰花咽两下口水,答道,没事。
杜鹃说,如果是大便,纸在马桶旁的架子上,卫生巾也有。
马兰花说,哦。
马兰花扭头看架子,好像她真需要纸或者卫生巾。其实她什么都不需要,或者说是不知该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卫生间显然不能多呆下去,马兰花开了水龙头,盛了一盆水,将脸趴进去。片刻,她觉得自己没事了,才出来。
杜鹃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杜鹃说,马兰花,你哭了?
马兰花说,没有。
杜鹃笑起。你骗不了我的,你看,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真的没有。刚一说完,马兰花鼻子一酸,泪突然又往下掉,接着整个身子都抽动起来。
杜鹃咬着苹果,慢慢踱过来。马兰花,你听我的,平时多吃点水果,水果对皮肤有好处。女人要懂得疼自己,别指望男人疼了,男人都靠不住。还有,这事倒不能怪吉祥,是铁头不是东西,铁头太不是东西了!
马兰花双掌捂住脸,她跟自己说停住快停住!可是心里的委屈却反而越聚越多,像夜里举着火把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赶来老农,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杜鹃说,唉,说起来我也理解你,自己的老公跟别的女人做这事,换了谁都会不好受的。
马兰花心里说,你不理解,你不可能理解!其实马兰花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她不敢说出来,真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她自己都一直不愿意承认,以前她一直以为是吉祥做了这事让她难受,其实不是,吉祥做了这事,吉祥做了也就做了,她没太难过。她难过的是铁头,铁头居然做了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