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你真傻
批斗大会，书堆燃起的熊熊篝火，比篝火更热烈的是人民群众的热情。
淑雯扫视着一个个面目扭曲，振臂高喊“打倒资本主义”“打倒臭老九”“打倒牛鬼蛇神”的人们，期盼着从中看到一个不同的面孔，自己思念牵挂的面孔。为此她倔强的顶住了那些狂热的恨不得把自己绑到火刑架上的审视目光。
“啪”！又是一个巴掌，把她正转过去扫视的脸扇到了另外一边去。“你认不认罪？”
小姑娘摆正了美丽的脑袋，又偏到刚刚打量的方向。刚才看到哪儿了？就是那吧？怎么会没有呢？他不会也被抓起来了吧？小姑娘就露出了担心害怕。眼里泛起泪花。
安羽同样热泪盈眶，他推开了拦着自己的段老。“她不是淑雯，我也不是段老你！我要带她走！”
便是此时，小姑娘扫视的目光看到了挤在前排，痛苦难抑的段老。也不知怎么，那浮肿的脸蛋就能露出那么甜美喜悦的笑容。“我要认罪。”姑娘紧紧盯着远处那道身影。
段老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便看到她深情的注视。他咬着嘴唇微微发抖，他强忍热泪无语凝噎，他是愧疚的痛苦的，他无措无助……
“我认罪，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问过白素贞‘你千年修行，为了一个许仙值得吗？’，如果是我，我会说值得；七仙女和阿牛哥一年才能有一天鹊桥相会，我们都觉得好傻好傻，于是我们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这是认罪吗？全场的群众渐渐安静下来，或是目瞪口呆，或是迷惑不解，又或有那么几个人心有戚戚焉。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扇倒在地。“你态度不端正，思想不健康，你身上有着资本主义的流毒，你在宣扬自由主义和享乐主义，你不重视劳动，轻视无产阶级工农人民的力量，你……”
安羽已经扑了出去，状若发疯的猛虎，气势冲冲。大家都以为是按耐不住的正义的人民要去教训资本主义的走狗。便没有拦住他。
小姑娘又一次挺直了身子，而大会的审判人员再次搞搞抬起有力的胳膊，猛然抽了下去。
安羽的拳头更快，先一步砸到审判者的脸上。“去你妈的！”
审判者被一拳搁倒，全场哗然。“那是他们的同党！”“又一个资本主义的走狗！”“打死这对狗男女！”“打呀！”
暴怒的人民群众是疯狂的、可怕的、不可阻挡的。安羽迅速打倒几个冲在前面的，然后迅速被后面蜂拥而上的人群打倒、淹没。
安羽仗着身量高大，把五花大绑的姑娘牢牢护在身下。都感觉不到是多少只拳头多少只脚同时落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间的痛苦几乎就让他昏过去。
温热的鲜血滴落到姑娘额头，脸上。她泪眼婆娑。“你真傻！”
是真傻，已经傻到无力回答她了。
段老惊愕恍然，看着一个个激动的群众跑过自己身边，加入围殴声讨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他彷徨无措。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他不忍，却又不敢。只能让心灵接受最痛苦的煎熬。
“我要揭发一个人！一个隐藏在你们当中最大的敌人！”姑娘的声音不大，但是围在最里面的人听到了，纷纷停了手。揭发，那是批斗大会甚至是整个文革中的重要内容。揭发别人，你的政治觉悟就提高了。普通人通过揭发就有机会提到小队长，犯了错的人揭发别人，就可以将功补过，甚至加入到审判者的行列。
正义的群众就退开来，静静的等那姑娘从地上爬起；等那姑娘站好了，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等她揭发那个隐藏在群众里的“最大的敌人”。人群里就互相审视，似乎敌人就在自己身边，要随时做好战斗准备，要随时扑上去，把刚刚还一起振臂高呼的隐藏敌人揪出来，曝光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之下。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戒备。每个人！
姑娘就笑，“咯咯咯”笑。“不过我就是不告诉你们。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然后呢，他就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狠狠的给你们这些革命分子一击，让你们徒劳无功，让你们身败名裂，让你们惶惶不可终日……咯咯咯。”在愤怒的人群又要围上来的时候，姑娘已经一头冲进了燃烧的书堆之中，化作一只浴火涅槃的蝴蝶。
安羽紧随其后，他是想把姑娘拉出来的。怎么可以死呢！怎么可以死呢！安羽在火中抱住了姑娘。灼痛的感觉传遍全身。
“不！”目睹爱人从容奔赴火海的段老终于不堪忍受痛苦的记忆，发出几近崩溃的怒吼。
观众崩碎了，火堆消散了，身边的灼热感觉却并未退去。安羽定定神，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戏班大院，抱着已经褪下凤冠长裙的周苗津，站在了楼下。
硝烟滚滚，火苗乱窜。戏班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大火。
雨停了，现在哔哔波波的声响，是那木质材料烧透崩脆的声音。
“老人家还在上面！”小姑娘紧紧抓住安羽的手。紧到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她看着楼上，凭栏处，段老憔悴失神，脚步浮虚。要不是身边一个长裙凤冠的女子扶着他，肯定是站不住的。
安羽和周苗津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具体的形象：一身虞姬打扮的淑雯，无论身材面相，的确和周苗津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稍显呆滞，整个人便失去生机。火苗已经燎上二楼，飞舞的火舌带着毁灭的气息向俩人逼近。
“安羽，你是个练武生的好苗子，一直都是。你身上最可贵的勇毅不是能够演绎得来的。可惜……这次连累了你们，真是添了我的愧疚。不过我是没办法补偿了。淑雯已经等了我好久，是时候去找她了。”
“人生不如意常八九，有些事你退了，让了，避了，也就错过了。我一直悔恨，当初是我的懦弱，才让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你是对的……”
“好好珍惜她，不要等错过了，才后悔莫及。”
段老说完这些话，虚弱的靠在女子身上，不再言语。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歌声婉转动听，非是段老的花旦声音，也不是周苗津的脆生娇糯。别样的滋味别样的风情，柔情百转绕指柔。
淑雯轻轻的扶起段老，诉说着久别的衷情。“你教我琵琶筝琴，你教我捻指作花，你教我情意自古费思量；我与你台上成双对，我与你幕后互倾心，我与你生不逢时误了卿……”淑雯抱起段老飘下二楼，落到两个小年青的身前。
“莫怕，妾身从未想过害谁，虽有恨，只恨苍天弄人。我冲入火堆，就是不想被他们诬蔑清白，我认仍是我，他的清纯天真的学生。其实我比老师更懦弱，因为我怕，我怕未来会受不住他们的压迫，而改变了自我，而放弃了我们的誓言承诺。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周苗津就陪着淑雯落泪，淑雯经受的，她感同身受。当她怀着解脱的心情步入熊熊烈焰，安羽却紧随而至。她就再也放不下这段感情了。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老师一直过得很苦，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非但不是恨，反而句句啼血，字字真心。“我会封住老师的记忆，等他醒来以后，就会忘记过去种种。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些。”淑雯把段老交给安羽，不舍的深情目光牢牢记下他的每一分容颜。
“帮个忙！”安羽一手扶着段老，一手抚上周苗津的后颈。那里有个穴位，可以让人陷入昏迷而伤害不大。抱着昏睡过去的小姑娘，安羽开口道：“帮忙把她的这段记忆也消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