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时间总会向前,悲伤总会冲淡,总有一天,我们回头看,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或人,都已经被侵蚀,连样子都吹散。可对于每个当事人来说,今天到"总有一天"的过程充满艰难困苦,荆棘密布。有些人甚至达不到彼岸,一辈子生活在酗酒、精神衰弱甚至抑郁的阴影里。
作为欧阳立的朋友,楚佳怡坚持要帮他举办一个葬礼。黄百兴无法阻拦,幸亏现代科技发达,找个无人认领的尸体改造成欧阳立,惟妙惟肖,居然混过关。说来也是楚佳怡悲愤过度,不忍心细看的结果。可唯赶到时尸体已经进了炼炉,她没有责备两人,自己迟到,与人无尤。
葬礼很简单,统共三个人出席。楚佳怡请人布置了摆满鲜花的礼堂,可唯连夜折出了一千只纸鹤,赶在结束前挂好,据说可以带着亡魂找到重生之路。所以她才迟到……黄百兴一直攥着那条项链,不知何时拿出手才好。
葬礼结束后,可唯独自打了一辆车。她和他们因为欧阳立的缘故认识,算不上知交好友。楚佳怡跟她聊过天,那又怎么样?不过是想打听些欧阳立的事情,顺便摸摸对手的底细。以后她们各走各路,人生不会有交集。
黄百兴陪着楚佳怡回家,三个人客气地握手道别。他们都没发现在一根废弃的电线杆后欧阳立痛苦的看着一切。
他从密保中心偷跑出来,想来最后见见生命几个最重要的人。他看见她们真切的悲伤,看见黄百兴尽心的安慰。看见她们对他的告别。他很想走出去说,别难过,我很好。但是他不能。有选择就要有放弃,人生最痛苦莫过如此。
欧阳立找到自己的骨灰盒,看着照片上熟悉的面孔,不知该哭该笑。
"欧阳立,你已经死了。真的死了。从此再没有欧阳立。"他对自己说。
楚佳怡没有打算邀请黄百兴进来,在她企图送客的瞬间,黄百兴终于拿出那条项链。
"他送给你的。"他低声说。
楚佳怡看着迷离的紫水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我们在他身上找到的,还有一封信,不过信湿透了,隐约能看见你的名字。我猜是为了帮你庆祝第一次主刀手术才买的吧。"黄百兴一口气说完编好的台词。静静观察楚佳怡的表情。
楚佳怡出人意料的平静,露出一丝心酸的微笑,轻轻说,"是吗?"
紫水晶。她的幸运石,她曾经告诉过他,紫水晶象征宁静安全,可以给人带来智慧和灵感。她一生的希望是"静好",所以最需要它的神力。她说的很认真,他笑她傻,知识女性,堂堂外科医生,居然迷信一块石头?如果它能带来好运,还有什么不能?她当时怎么说来着?"真的,你不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运石,真的,很多书上都这么说……"
她辩得面红耳赤,被他笑成心虚……可是他记住了,她的紫水晶,保她一生静好。为什么每个能够保护她,给她安稳无忧的男人都会离开她?先时的父亲,现在的欧阳立。是她的问题,一定是她的错。老天爷注定她会克走他们,像小时候那些孩子们唱的,扫帚星,倒霉鬼……
黄百兴有些无措,问,"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楚佳怡摇摇头,眼泪不争气的落下,落在嘴边,咸咸地带些苦涩。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不管客人是不是没走。黄百兴还是不安心,特别对楚倩说要她看住楚佳怡,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第一时间通知他。欧阳立的死对楚倩来说是个意外,那么年轻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生命太无常。楚倩更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她好像从来没察觉女儿对那个欧阳立已经有了如此深的感情。
一个多月而已,能有多爱?她忘了感情这种事,向来不需要太多时间,亏得黄百兴事先提醒,半夜楚倩醒来,看见楚佳怡房门露出光,推门,发现门锁死了,她突然觉得不对,大喊起来,楚佳怡没有回答。楚倩一边给黄百兴打电话,一边拿起椅子砸门,一下,两下,三下,门被撞开,楚佳怡斜躺在床边,脸色苍白手腕低垂,地上散落的药丸上每一颗都沾满了红色的血。楚倩一边死命摁住女儿的伤口,心怦怦猛跳,一边抓起床头电话召唤120.医生说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这种双料自杀危险性很大。
黄百兴气喘吁吁的跑来。楚倩告诉他,没事了,洗胃了,输血了,稳定了。楚倩的临危不乱冷静淡定让黄百兴不得不佩服。楚倩提出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在小吃店,楚倩盯着李童问,你喜欢我女儿吗?黄百兴懵了,楚倩不带笑意地微笑说,"没关系,喜欢不喜欢都不是罪过。我想知道现在你现在的想法?我是很看好你们两个的。不过她为了别的男人寻思觅活,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吗?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黄百兴想了一会,郑重点头。楚倩满意了,她收起笑容,更加严肃的说,她从小没有爸爸,可能在男人身上想要得到的更多。比如更多关心,更多爱护,你能保证扮演好父亲和男朋友的角色吗?黄百兴这次没有犹豫的点了头。楚倩终于放心:"好,我把她交给你了。放心,给你之前,我会想办法让她忘记那个人,接受你。"
楚佳怡醒来后不肯说话,发生的一切像是在做梦。从地狱到人间的一场噩梦。昨天的她是一心想要死的,生而无谓,死又何妨?思维钻进死胡同,无法解脱。现在睁开眼,看着白色天花板,她无法相信自己做的一切。她居然会自杀?!她,医学院高材生,未来的外科医生,有学历有素质有内涵的女孩,居然像没受过教育的泼妇一样去闹自杀?睁开眼恢复了神志,才看见自己有多愚蠢,简直贻笑大方。欧阳立不在了,她可以伤心,可以哭泣,但为他去死,老妈怎么办?身边的朋友怎么办?做人不能如此自私。可惜当时想不到。
光顾着恐惧没有他的生活了,可是没有他那么多年,自己不也活过来了?到底为什么?她为自己找的原因是对生活的灰心丧气,对所有不如意的一种发泄。是的,就是这样。楚佳怡闭上眼睛,她觉得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了解自己。刚撤掉输液,她要求出院。管床医生是大她一届的学长,暧昧的笑了一下,目光中带着一丝轻蔑。刚刚还看见她意气风发的接受表扬,院长大会小会地拿她当典型事迹来教育大家,转眼被送来,吃药割腕,实在还不如一般的饮食男女。楚佳怡看懂了他的笑,并不多话,这只是她将要承受的一部分而已。
楚倩从始至终没有责备过楚佳怡,淡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刚刚他们才吃了饭餐,饭后出去散步回家。楚佳怡一声不吭回到房间,听见楚倩打开电视,一遍遍搜索无聊节目,希望能找到一个比较看得过去的打发时间,和以往每一个晚上一样。楚佳怡躺在床上,身体有些虚,连累的思维也断断续续不连贯。想东想不明白,想西也糊涂。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又想到即将面对的是非,医院里老师同学的评价,自己未来的前途,想着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好。明明割的是动脉啊,怕不够深,还特地多划了几下,怎么会没死成?
欧阳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她真的什么都做不好,连喜欢一个人都做不好。对了,自己这样急三火四的,本来是打算去找欧阳立道歉。在他出意外前的两天,她犯别扭藏在家里。如果她去找他,和他多聊聊,陪着他,就不会出这种事了。说来说去还是她的不对。小气,自私,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不就是失约吗?干嘛不依不饶咒人家去死?现在人真的死了,她还怎么活?对,她是要跟他说句对不起。一定要说。可惜他听不到了。
楚佳怡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她陷在奇怪的逻辑陷阱里,如果怎样,就会怎样。无论怎样设置前一项,后一项的结果都会改变。就是说,是她害死了欧阳立。她是凶手。
杀人要偿命的。为什么她偏偏死不了?为什么……
晚上楚倩看见楚佳怡早早关了房间灯,听不见什么声音,她突然朗声说,"想他吧?想他就狠狠哭一场,哭够了再起来过日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两天也是为了这小子不吃不喝,我明白,我的傻女儿爱上那家伙了。什么都没有,偏偏能把人家心勾走的家伙……"
楚佳怡打开门,看着楚倩。楚倩却像不知道她出来似地,自顾说下去:"人活一辈子,哪有那么多顺心的事,可着你,让着你,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屁,都是画上拜年的话,听听算了,不能信。这年头,无风无雨,谁还没受点感情的伤?你爱他,他不爱你。你不爱他,他爱你。好不容易赶巧了,你爱他,他爱你,偏又不能好好的在一起,非得生离死别才行。你问为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就知道别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为爱生,为爱死,最后嫁的还真未必是那个人。怎么不是一辈子?喜欢他,不想忘了他?没人要你忘了啊,你就好好的想他,放心里,一直想到死。可是你要记住,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楚倩看着靠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儿,柔了声音说:"别埋怨,也别怪命苦。能有这么一个值得你一辈子想念的人,已经比别人多很多了。有些人,遇到那么多人,可是让他想想那个最难忘,她都说不出来……你说人活着为什么?匆匆忙忙几十年,享受少吃苦多,不见得有多少开心的事,想到哪儿都是一包苦胆一碗黄连水,人啊,就是贱,非把这个过程走得肝肠寸断了,非把自己累得心也疼了碎了,才觉得不白活呢。你说放手吧,又舍不得,万一明天能好起来呢?万一一切都变了呢?人说到底,活着为了一个"万一",傻不傻?死了的人有福,你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也许那边的世界真跟天堂差不多呢。也许人是六道里最苦的一环,把人做完了,才能去别的世界享受。"
不知是楚倩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楚佳怡自己找到出口,储存在心里的泪水一点点打湿沙发,悲伤随着泪水流走,回落到理智的大坝内,不会再有决堤的危险。
过来人明白,总有一天,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