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立回到家,尽管已经有了迎接冷清灰暗的心理准备,但开门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再没有妈妈忙碌的身影和父亲爽朗的笑声,没有熟悉的食物香味儿和老爸屡禁不止屡教不改的雪茄味儿,这个家充其量是栋房子和其他千万栋房子没有任何区别。
欧阳立躺在沙发上,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旋转着不同的画面。高中、楚佳怡、昨天,今天,48小时,却像过了一辈子。身体明明已经极度疲惫了,神经兀自兴奋着。自从昨天半夜接到电话,订机票收拾行李,赶飞机赶车,到医院……没吃一口东西,水也喝得极少。
除了那杯牛奶。他想起楚佳怡,那个年轻地,带着一脸同情的医生,为什么竟然在这样的时候碰到了她,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考虑哪些闲杂人无聊事,现在他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他隐隐觉得,她又出现在自己生命里本身就说明了不是闲杂人等。但是以后自己该怎么办?生活如何继续也许是个太大的命题,眼下父母亲的身后事,公司的事,家里的事,一切一切,都需要他拿出男人的样子来,稳稳妥妥渡过去,一件一件处理好。免得让人看笑话。老爸要是活着一定会说,"你是个人,是个男人,不说顶天立地,家里这摊子事,身边这点事儿还摆不平?像什么话!"他忽然笑了,淡然的笑容绽放在夜色中,独显凄冷。对,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承诺,我会坚持下去的。没什么大不了……
人总有一死,活到百岁也是死,英年早逝也是死。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如果死的是我们的挚爱亲人,情况又不同。我们希望他们永远活着,哪怕活着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太过亲近他们。我们只要知道他们在某处等着,心里就会笃定,笑容才会快乐。没人知道那夜,欧阳立梦到什么。死去的亲人是否如传说中一样托梦回来。地板上没有香灰,也没有足迹。他们走了。永远不会再来。可天总是会亮,时间不近人情的忠实于自己的脚步,想要回避的种种迫不及待的冲到面前,每一件都比欧阳立想象中复杂。
一大早,司机小张带来一个在欧阳立看来不可思议的消息,公司大部分员工已经不上班了,只有后勤和财务还留一两个人坚守。"为什么?"小张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你不知道公司快要倒了?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原来利来公司在半个月钱就已披露出账务问题,简单来说是账面没钱。上个月的工资拖到现在也没有发,员工的不满情绪早达到最高点。很多人一边在外面找工作,一边等着这边结算工资,好立马走人。原先与利来合作的几家供货商天天堵在门口要钱。欧阳建伟在的时候人面还在,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现在钟老板不在了,大家拿了能换钱的办公用具一哄而散。供货商准备联名诉讼,把利好告上法庭。毕竟打工为赚钱吃饭,人人负担压力一大堆,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是说我们没钱了?"欧阳立倒吸一口凉气。在他自以为缜密的思索中,并没有人死财散山穷水复这一条。这一年来他在外面旅游闲逛,每个星期都要和老妈通话,有时欧阳建伟在家接电话也会聊几句,从来没有听说公司经营不善。昨天在医院还见到几个元老,也没人提起过公司现状,他还以为一切正常呢,全部准备都压在人来送往人际关系和未来发展上,怎么突然……
"树倒猢狲散。"欧阳立惊愕的表情在小张看来成了怀疑和谴责。语气更重了些,"什么元老?你以为他们干吗去了?他们是去看看老板到底死了没有!这些人,见利忘义,什么玩意!公司的东西都是他们带头拿回家去的,也不想想要是没有老板,没有利来,他们现在能有车有房人五人六的?欧阳立,我实话告诉你,公司的车已经被那些供货商扣下了,车钥匙在人家手里,说了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还车。你别以为是我开到哪里去了。这些年在钟老板手下,说实话,他待我不薄,我也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工资什么的我也不要了。不过剩下的事你真得自己看着办了。"
小张义愤填膺的走了,没时间给欧阳立喘气,法院的人带着执行令进来。进门以后人人一副正义凛然的面孔,面皮紧绷着,好像松懈一点便会让人钻了空子去。晃在欧阳立眼前的又是一张白字黑字的通知令,上面写的清楚,屋子里所有东西和屋子本身已经被法院强制查封,留待账务问题解决之后再酌情做拍卖或抵押处理,当然也有可能归还。不过可能性要低于恐龙复活。还是法院的同志办事有效率,几分钟后,屋内大部分东西已经贴上封条,欧阳立惊呆了,一连串的变故让他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任凭陌生人在自己家里横行,丝毫想不出解决或阻挡的办法。有好心人见他不疑问不反抗,动了一丝恻隐,小声提醒他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免得一会儿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就这样,一个小时后,欧阳立拿着没来得及开封的行李,站在家门外。
一夜,仅仅一夜,他从人人羡慕的富家子,前途无量的凤凰男,父严母慈的天堂坠落,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虽然他从小就没有任何一点富二代的样子,从来不怎么在意富足的生活,但是现在父母不在了,自己手无寸铁,身无长物。仰天长啸或者痛哭流涕不能解决问题,他的脑中混乱如麻,只能呆呆站着,看样子没人怀疑他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楚佳怡来的时候天空飘着秋雨,雨丝细碎,戏台子上的急急风一样催得人加快步伐。欧阳立站在雨里,外套湿成两个颜色,人已经麻木了,眼神是空洞的目光茫茫地落在雨里,又在某个地方被雨丝斩断。楚佳怡走过来,撑出一个笑脸,低声问:"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啊?为什么不回家?"家?欧阳立脆弱到几点的神经终于断裂,混合着雨声嚎啕痛哭。楚佳怡手足无措,她说错话,又笨拙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楚佳怡觉得自己也变了,不再像当年那个能大声说出我等到了的那个敢爱敢恨的少女,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
这一刻,所有语言都已多余,他需要亲人的慰藉,温暖的怀抱,需要一切回到从前。这些,她做不到。只能傻傻地看着,心渐渐被雨水浸湿,眼泪早不知不觉的落下。
十分钟后,楚佳怡和欧阳立坐在咖啡馆,呼吸着干燥温暖的空气,驱除心底聚集的凉意。楚佳怡从欧阳立简单的几句话里了解了事情经过,捏着死亡通知书的手僵在包里,同时僵住的还有脸上牵强的笑容。直到欧阳立从咖啡杯里捞出湿漉漉的目光。
"你来有事吧?"
"你要去哪里呢?"
房子没有了,银行账户冻结了,朋友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已关机,命运之神关上每一扇门,好整以暇的等着看他笑话。
"你准备去哪儿?有住的地方吗?"楚佳怡只关心这个问题。
欧阳立苦笑今天之前这不是一个问题,天下之大,任他遨游。而此刻,他却给不出答案。两人难堪的沉默了一会儿。楚佳怡说:"你的朋友同学,你可以找找他们……"两道冰冷苦寒的目光射过来,让她明白自己的话有多蠢。跟红顶白是人间常情,谁会跟倒霉鬼称兄道弟,借给他自家客厅的沙发?拥有广厦千万间的才有朋友满天下的底气。
欧阳立扔下一百元,僵硬地站起。他不需要一个陌生女孩替自己操心,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和没有实用价值的安慰。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没了,偏偏自尊还在。
楚佳怡跟着欧阳立走了几条街,见他进了一家又一家酒吧,每次出来手里都拿着不同牌子的酒,喝光了顺手把酒瓶摔在马路上,摔得粉碎。然后进去下一家。洋酒,红酒,啤酒,白酒,白酒,啤酒,红酒……楚佳怡数不清他喝了多少,看他脚步越来越踉跄,行李箱散开了,衣服滚了满地,要不是楚佳怡不顾危险冲过去捡起来,怕早被车轮碾碎。
他什么都不要了。
欧阳立几次差点跌倒,马路总有不平。最后终于倒了,酒瓶还在手里紧紧握着。楚佳怡站在街对面,帮他拎着快要散架的行李箱。他看到她,也不说话,大口喝酒。目光渐渐有了内容,愤怒,挑衅,痛不欲生。后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世间所有的一切被痛苦吞噬,留下茫然苍白的地平线。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阳光肆无忌惮在地板上撒野,他揉揉肿胀酸痛的太阳穴,看见陌生的墙壁和墙上楚佳怡的照片。
有人说喝醉酒会失忆,也有人说不过是借酒装疯,怎么会真正醉到人事不知?对欧阳立来说,有些的确记得,有些刻意遗忘。他记得昨晚所有的痛苦,记得那个女孩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记得她的笑容和疼惜。他知道她怎样费劲力气把他塞进出租车,听见司机嫌恶的抱怨,和她加倍讨好的赔笑。她把他整个架起来,带他上楼,给他换下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在他额头敷热毛巾,冲蜂蜜。水。他却想把这些全忘了。好像只要忘记得一干二净,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佳怡上班去了,桌上留着温热的牛奶和头痛药,还有一把拴着小熊的房间钥匙,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在你找到住处前,可以住在这里。"纸条背后还画着一个委婉的微笑,像是道自己将是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命运似的,笑得可怜兮兮,欧阳立下意识停止了动作,把字条展开叠好,收进钱包。
对于一穷二白的人来说,这张纸条是钱包里最贵重的东西。
一切就像当年,他失恋了,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