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中午饭后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团市委各部门都忙活起来了，每个办公室都在分摊子玩“跑得快”。机关大楼里战场四壁，烽烟顿起，吃过饭连碗都不洗。往边上一丢就摆起台干起来。按级别分为初级班、高级班和杀手班，奖罚标准也各有不同，以宣传部和报社两个部门玩得最热闹。宣传部的规矩是谁输了谁洗大家的碗，报社的人收入高一些 ，谁输了谁掏钱买西瓜，倒数第二的人跑腿，有个很贴切的外号叫“鸡腿”。其他部门大多也有相对固定的局子，有时候凑不拢角，就楼上楼下到处叫“开会了”、“上班了”，实在凑不齐人，便只好钻到报社办公室看职业杀手们表演，挂眼科当看客，到了最后西瓜总是有一片吃的。
青年联合会秘书长葛小语头一天晚上没睡好，本来想利用午饭后的时间休息一下，折叠躺椅刚放好，宣传部部长卜克和政研室主任范国奇就推门进来了。两个人也不同葛小语打招呼，往风扇下一坐，一副扑克往茶几上一摆，就玩起“关三家”来。卜克和范国奇是一对玩“关三家”的老牌友，只要在机关待着没下去，中午总要找地方较量几个回合，彩头是香烟。卜克精诈，范国奇憨钝，两人本来不是公平的对手，但范国奇总不肯服输，只要卜克拿话一激，范国奇就红脸粗脖地坐到他对面，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自己烟盒里的烟一支支掏空。卜克总是很真诚地对范国奇说：“团市委机关再找不出比你勇敢的干部了，等以后战争打起来，要不任命你为青年近卫军一把手，我跟党组没完！”
葛小语见两个人在那里玩起来，知道自己休息不成了，就把已经展开的椅子收起来。卜克发着牌，头也不抬，说：“葛小语，你千万别客气，我们玩我们的，你睡你的，你要宽衣解带时说一声，我们把脸转过去，保证不看。”葛小语说：“算了，你们玩吧，我看会儿书。”说罢就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资料汇编来看。卜克说：“你看，你这样就不对了，你这样，让我们有压抑感。”葛小语说：“你们玩你们的，这份资料我正想抽空看看。”卜克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都是中层干部，我们玩牌，你在一边孜孜不倦地看书学习，你这不是在批评我们吗？”葛小语说：“不让人睡的是你，不让人看书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卜克说：“你还是躺到椅子上去做你的睡美人。老实说，虽然你是机关的一枝花，但我和范国奇都恨不早识未娶时，犯了早婚的错误了。再说，就算我们有什么复杂想法，我们想得更多的是熊掌而非鱼，再怎么也不拿着光明的前途来做赌注，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诱惑我们。”葛小语说：“卜克，我看你就是一张烂嘴，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卜克这时已发完牌，拿起自己的一墩牌清着，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团市委的正经喉舌，我若烂了嘴，团市委怎么说话？我若没有一句正经话，团市委岂不成了骗子？你这话可犯了原则性错误。”葛小语有些生气了，把材料往桌上一摔，说：“卜克我给你说，你们要玩牌我让着你们，你要起腻练嘴皮子，我可真赶你们走人。”实心眼的范国奇见状忙说：“卜克，要不然我们另找地方，别在这儿闹小语。”卜克拦住范国奇说：“别，这时候各屋都在鏖战，你到什么地方开辟战场去？行了，我再不招惹小语，她读她的书，咱们玩咱们的，书香伴剑影，刚柔两相宜。”
于是卜克和范国奇玩牌，葛小语看书，两下各不相关。
卜克玩牌不老实，一张嘴半时也不停，老拿着范国奇开涮。范国奇连着输了好几把，看着面前一包“白沙”被卜克赢去了一半，心里急，脸也红了，气也粗了。卜克上游，先出牌，出了一对8。范国奇没要，卜克继续出牌，又出了一对5，这回范国奇沉不住气了，撕起下手自己的一墩牌。牌是一手难得天然顺，且有2有王，却偏偏没有一个对子，打不住对家，等于是一墩死牌，气得他一声不吭把牌擂了底。卜克呵呵笑道：“怎么，没对子？你看你，在共青团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越混越弱智了！关三家规矩，宁打单A，不封双3，你就是再勇敢，也不能不拿规律当一回事，搞得好像是我给你吃了药，让人觉得我欺侮你似的。就好比你们政研室，没有那个能力，却偏闹着要搞青年市民议事厅，结果怎么样，砸了吧？”
卜克说的青年市民议事厅，是半年前团市委的一项参政议政工程，也就是请一些有代表性的青年名流，每月集中一次，找一个市民关心的热门话题，大家敞开议一议，既有批评又有建议，议出来的情况上报市委市政府研究室，一方面，在青年当中广泛宣传了参政议政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用团市委第一书记郭前进的话来说，也是为市委市府做一些拾遗工作。照理说，这是宣传部分内的事，可政研室闹着要办，党组考虑到这些年政研室因为工作中心的转变，已由急急风变成了慢郎中，闲着也没有多少事做，就同意了，弄得卜克很不高兴。结果头两次的青年市民议事厅还很热闹，第一次市委书记来了，第二次市长来了，还发了言，话题也比较尖锐，议出了一些好路子。但是后面几次就不行了，议了半天，材料往上一送就没有音信了，大家空过了一阵嘴巴瘾。那些青年市民们就失去了兴趣，有几个忙的，索性告假不来了。青年市民议事厅成了一个虎头蛇尾的工程。
卜克这么说，范国奇委屈不小，青年市民议事厅不了了之，其间诸多问题，不是他能够左右的。要说这半年来，他为这事也想了不少点子，跑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可事情总归是砸在他手里的，他底气不足，没法应答。范国奇心里憋气，一狠心又摸起下面一墩牌，打开一看，是副上游的坯子。范国奇一激动，越发紧张，顺着手上的牌，额上就有汗细细地渗出来。卜克看他那个样子，心里就估到了七八分，说：“出牌出牌，又不是要你筹备九五计划，那工作事关国计民生，轮到谁也轮不到你，搞得那么正经八百兼济天下的样子。”范国奇听卜克这么一说，就慌忙丢出一对十点，结果没分清牌非把一手顺子给拆散了，等发现时，想要水起来重新出牌，卜克却不让了。卜克说：“人生的道路是你自己选择的，就该义无反顾地走到底，哪里有反悔的道理。”说罢立刻压上一对老K。范国奇怨气十足地说：“都是你催的，你要不催，我也不至于出错牌，又提什么议事厅的事，你这完全是在打攻心战！”卜克说：“怎么是我打攻心战，本来和你们政研室就不搭边，编一份破团讯，有经费印个几百份发发，没经费写点调查报告，学毛主席那样。现成的清闲不享，偏要鲁班手中夺锯子，又做不下来，一件好事硬让你们给做砸了。不是我批评你这个同志，你这个人，光有革命热情，没有虚心好学量力而行的态度，你这个样子，就充分暴露出青年干部的弱点了，怎么能让老同志们放心？老同志们现在还鞠躬尽瘁地挑着革命重担，就是你这样的青年干部造成的。”范国奇听了，脸都气白了，本来就生成一副白白净净的书生样，这一气，越发显出了不成熟。卜克说：“出牌出牌，反省的事咱们另找时间，提高觉悟也不是一日之工。”范国奇没办法，只好出牌，手中有一对老A，犹犹豫豫舍不得打。卜克瞟他一眼，说：“快出快出，本人一对老2，等着你送菜来受用，你这回可得当机立断，别辜负了老同志对你残存的一片希望。”范国奇一听，立刻把一对A埋进牌里，一副不上当的清醒样，说：“我不要，你出牌，我才没有那么笨呢，再不会上当受骗了！”卜克说：“你不要？你不要怎么行？我一对老2岂不冤枉饿死？”范国奇说：“不要就是不要，饿死活该！”卜克说：“你真的不要？开放搞活，机会不多，下海你得赶早！”范国奇两眼一闭，坚决不受蛊惑。卜克诡秘地一笑，丢出一副长顺子。范国奇手中的顺子被拆散了，打不上。卜克又出了一张4点，把一张2埋在下面。范国奇认真地清牌，说：“不对，你怎么就剩下一张牌了？你还有一对2呢？”卜克说：“谁说我还有一对2？”范国奇说：“你刚才说你有一对2，你想打我的老A。”卜克扬扬得意地说：“亲爱的同志，我是谁？是你的对手，对手懂不？对手就不是战友，对手会把自己的真实实力通报给你吗？要都这样，战场上哪里有厮杀？赛场上哪里有胜负？商场中哪里有对头？都共同致富了。你这个同志，真是太单纯了。”
范国奇眼见着上了卜克的当，气得直瞪眼珠子，又想到平日沉重的教训上，今天又增添了新的一页，半天说不出话来。
团市委组织部长朱少怀推开青联办公室的门，探头朝里面看。里面的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没有发现他。朱少怀站了一会儿，掩上门，回到二楼自己的办公室，往楼下青联拨了个电话。电话是葛小语接的。朱少怀说，“小语吗？是朱少怀，我有事找你，你能不能来一下！”葛小语问：“你在哪儿？”朱少怀说：“我就在楼上办公室。”葛小语搁下电话不一会儿就上来了，推开组织部的门，说：“你这人真懒，有事不会下去找我，几步路也要打个电话，像搞地下活动似的。”朱少怀并不说自己已经下去过，笑了笑，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掩好。葛小语在电扇前坐下，撩了撩汗漉漉的长发，说：“有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我记得你中午总是要约人来谈话的，怎么，科长们谈完了，该轮到我了？”葛小语和朱少怀是一所大学毕业的，同校不同级，葛小语学的是生物，朱少怀学的是西方哲学，虽不同系，却早就认识。后来两个人相继调到团市委来，因为是校友，所以来往得比其他人多一些，说话也多了一份随意。朱少怀二十六岁，比葛小语大两岁，当组织部长已经两年了。朱少怀少年老成，说话办事都极有条理，据称市委组织部青干处对他很感兴趣，团市委中层干部当中，仕途的风要算他最顺。朱少怀听葛小语这么说，笑了笑，走回办公桌后坐下，说：“咱们都是处级干，真要找你谈话，轮不到我，再说，谈话对咱们来说是好事，我还巴不得有人找我谈话呢。”葛小语说：“你和我不同，你是党组成员，上面对你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朱少怀淡淡地一笑，说：“那要看怎么不满意了，谁也不是圣人，芝麻芥菜大的差错，那是难免的，可要说原则上的错误，那是卜克范国奇他们的事，你我这样的人能犯吗？”葛小语说：“你也太自信了，怎么就知道成事全是你的，误事全是别人的。”朱少怀说：“这还用得着举例说明，青年市民议事厅的事，闹得虎头蛇尾，人家《中青报》报了，又没了下文，团中央几次来电话问情况，党组没法交代，意见大了。宣传部去年抓的那个典型吴述，结果怎么样，受贿贪污几十万，给法院判了刑，郭书记到市里做了几次检查，脸都挂不住了。这样的事，也只有卜克他们干，你我会干？”朱少怀说的吴述，是去年团市委树的十大优秀青年企业家之一，定人虽是党组拍板，但物色人选和整理材料却是宣传部的事。事后一把手郭前进很恼火地说：“我们有些同志，不给党组分忧，添乱子一个比一个能干，一届党组辛辛苦苦干三年，他一件坏事就把全部功劳给抹掉了，这样的同志，如果不会干事，就把位置让出来，让会干事的同志来干！”大家听了这番话，都替卜克握一把汗，可卜克却满不在乎。卜克是中层干部中资格最老的，干过三年政研室主任，三年宣传部长，属于两届元老，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有时候他谁的账也不买。卜克说：“青年之河，大浪淘沙，谁也保不住河里淌的全是金子，出个把吴述算什么？宣传部这一摊子，不是我吹，我就是把位置让出来，谁能比我干得更好？”当然，卜克这话是背着郭前进说的。
听了朱少怀的话，葛小语说：“要这么说，我们青联下属的几个协会，这几年越来越难搞，有几个连会费都收不上来，要这样，我这个秘书长就更该打板子了。”朱少怀说：“那可不一样，协会难搞，这是商品经济的必然，这个谁都明白，也没人为难你。但你们青联最近的对外交流和统战工作大有成效，上月日本大分市青年企业家组团来市里，一下子就草签了一个多亿的合同，只这一项，别说党组，连市长都得感谢你。这还不说，你把咱们郭书记刘书记弄到新马泰去逛了一圈，有这个放在那里，纵有一百个协会搞不起来，党组谁又会打你板子？”葛小语听不得这个，忙说：“我可严正声明，郭书记刘书记出国考察的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经费是人家企业自愿掏的，我就是组组团而已。”朱少怀笑了笑，说：“人家筑庙请菩萨，你不烧香还自还愿，哪里找这样的好事。你放心，这样的事我也只是对你说说，第二个人我都不会开口。行了，我找你，可不是和你说这些事的，我有要事告诉你。”
事情是这样的，时值四季度，团市委党组打算在今年最后几个月里搞一个全市范围的活动。照说搞活动是共青团的专业，就好比农民生产粮食棉花，工人生产钢铁石油汽车，共青团这一行，生产的是活动，活动什么时候也不会断茬，但这一次的活动意义非同寻常。最近有些行业情况不大好，很多企业发不出工资，职工人心涣散，团市委有心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替市里分忧解难，在这种情况下，活动的意义就十分微妙，活动搞得好，能把占职工总数一多半的青年的积极性创造性激发起来，帮助企业渡过难关，可要是搞不好，搞夹生了或是搞砸了，只会给政府和企业添乱，火上加油。所以，党组的意思是慎之又慎，活动要搞，但必须具备可行性和预见性，像那种砸锅铸招牌的事决不能再干了。党组决定先在各职能部门摸一下情况，挑选一个基础好的活动坯子，作为全市青年活动工程来搞。
另一个背景是，这项活动如果有效益，将作为来年五四的重头戏。也就是说，哪个部门的活动方案被选中了，哪个部门就成为领衔主演，占尽第二年全市共青团工作的中心舞台。而本届党组来年任满换届，谁成为这台戏的主角，谁就有可能成为新班子的人选。
在这场竞争主角的斗争中，朱少怀选择了葛小语作为自己的伙伴。按朱少怀的分析，卜克和范国奇因为刚刚演砸过一台戏，近期内再次让他们担纲主角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而青少部、青农部、学联、报社、青少年宫、团校等部门都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剩下的只有青工部的赵文、葛小语和他朱少怀有可能脱颖而出了。
朱少怀到团市委干了一届半了，头三年由科员科长到副部长，后两年干部长，工作中绝对没有出过大差错，按说也该往上挪一步了，葛小语来得晚两年，但成绩都在面上摆着的，赵文的青工部如今是经济时代的宠儿，事关职工的活动，他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这场竞争的激烈，不言而喻。
葛小语坐在那里，没有表态，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青联不可能是青工部宣传部的对手，听以没有太多的兴奋。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别的事，上班铃就响了。葛小语下楼去，临出门时朱少怀在她身后说：“回去把方案推敲一下，至少先要造成三足鼎立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