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猪肉粉条可劲儿造
说完了农民的住,下面就来说那时农民的吃。
“猪肉粉条”好理解,什么叫“可劲儿造”?就是放开肚皮吃。这是东北土话,随着本山大叔的小品,也基本普及到全中国了。
一个字:爽!
我就没见过比东北农民更能吃的人。
我在这儿把他们的主要食物介绍一下,好多人,包括很有“革命”意识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粮食。
首先,东北老农从来不吃窝窝头。玉米面固然是主食之一,但他们的做法跟窝窝头完全两样。窝窝头是城里人的食品,农民很有点鄙视,农村吃的是玉米面大饼子。
这个大饼子,跟我们熟知的烙饼、草帽饼、老婆饼完全不同。它的做法,是把玉米面和的比较稀软,等锅里的水烧开后,抓一把面团,往水面上的锅沿用力一摔,面团立刻粘在锅边上,形成枣核形,像个两头尖尖的大面包。
这叫“摔大饼子”,一个一个地摔上去,排满一圈。然后盖上锅盖,一顿猛烧,不大工夫就好了。用小铲子把大饼子铲下来,饼子底下就有一层“嘎巴”锅巴)。
这大饼子,金黄喷香,一个差不多有4两,农民一顿能吃三四个。
在农民的心目中,窝窝头那算什么,才拳头大,里边还是空心的,吃10个也只能半饱。
第二,东北农村弄不着大米,整个东北,能种水田的,也就两三个地方。大米,只是一个概念。
老农最喜欢吃的粮食,是高粱米。过去东北的城里人,大都吃过高粱米,红红的,嚼着很费劲,还有一股辣舌头味儿。这么难吃的米,怎么会对老农的胃口?
我告诉你,那是城里卖的红高粱米。在农民的概念中,那是马料,不是人吃的。农村吃的都是当年新打下的白高粱米,那和红高粱根本是两种东西,焖出饭来,松软喷香。那时有一位诗人写过一句诗,说农村“锅盖一掀,十里饭香”。没在农村闻过高粱米饭起锅的人,根本就不能体会这句诗的妙处。
东北的老农,端起满满一大海碗高粱米饭,蹲在外屋门口,一口气能造下一两碗。这一碗饭,大概就快有一斤了。
农民的主食还有一种,是“苞米碴子”,也就是碎玉米,煮成稀饭(大碴子粥),比大饼子还要受欢迎。为何呢?因为经饿。
每个生产队,也有一小块地种麦子,给大家分一点麦子,自己拿到磨坊去磨,这是春节包饺子用的。吃饺子,大概也就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正月十五这三天吧。余下的日子,见不着白面。
农民最不待见的,是小米,因为太不经饿。吃上几碗小米饭,下地头。蒸好后,一排排的,放着可爱的油光。农妇们把它们放在秫秸盖帘上,拿到偏厦子里去冻好。
整个正月,想吃就拿点儿出来溜一溜(蒸一下)。这样,起码在正月里,还有个丰衣足食的感觉。
黏豆包,我本人不大感冒,觉得它味道有点儿酸,还粘牙。不过农民非常在乎,因为它特别经饿。据说过去老农给地主“扛大活”打(工),一到夏天锄地时,劳动时间长,地主就给长工们吃黏豆包。你看看,奢侈到什么程度。
看到这儿,读者要问了:这东北老农怎么这么能吃?
不能吃能行吗?肚里没油水啊。一年四季,吃不上几顿肉,我印象中,能吃上三顿就很不错了。平时吃的食用油,也是用生产队分的大豆,去油坊换点儿豆油。那一瓶子油,照着一年吃吧,家里不来客人,碗里油花也别想见到一个。
肚里没油,就特别能吃粮食,一顿一斤两斤饭,那不是偶尔的,而是常年如此。
那年月,谁能吃,谁光荣,证明特别能干活儿。至于城里人的那饭量,老农笑了:那是吃猫食呢!”
“猪肉粉条可劲儿造”,现在都成了流行语了。而在那个年代,能可劲儿造猪肉粉条的机会,只有两种,或是碰到殷实人家结婚办席,或是大队干部开会。
在20世纪70年代,“猪肉粉条可劲儿造”,也是农民的世纪理想之一。
十六、咱家的杀猪菜
前面说的是主食。其实,老天待东北的农民不薄,黑土地上当年打下的新粮,是人间至美的米、面,没下过乡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新粮是什么滋味。
那是枉做一回人!
说到东北老农平常吃的菜,可是太惨了一点儿。最近一些年,东北菜馆推出了一道名菜,叫“乱炖”,就是肉、豆角、土豆、茄子什么的,搁在一锅里煮。
我们那时候,没听说这个菜名。东北的老农做菜,也是这么炖,他们叫“熬菜”。“熬”,要念成“挠”,发音是一声。
那时候熬菜,是菜园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就是不见肉星星。我看网上有朋友说,他们那儿过去小媳妇做饭,用不起油,拿肥肉片子抹锅底。我当年在农村没做过饭,也没注意过农妇做饭,估计各地都是差不再苦,那也是青春啊。
记得夏天锄地,又累又热,中午收工回到集体户里,就在院子里吃。轮值做饭的女生把饭端出来,玉米面大饼子、蘸酱菜,还有一样是高粱米水饭。
这水饭的做法,是把煮熟的高粱米饭,用新打出来的井水泡好,相当于南方人的泡饭。
我们这群狼,撂下锄头,擦一把脸,端起碗就吃。啃一口大饼子,咬一口大葱蘸酱,呼噜呼噜喝一口高粱米水饭。
金黄的大饼子,香!拔凉拔凉的水饭,解渴!还有自家做的大酱,菜园子里刚拔出来的大葱、生菜,刚摘下来的黄瓜、小辣椒,解馋!
在东北老农的概念里,不猛造,不狼吞虎咽,那还叫吃饭吗?
我在前面忘了说,家家户户除了水缸、酱缸之外,还有一口酸菜缸。酸菜,我就不用介绍了,南北的爷们儿都知道。
这酸菜,单吃是没法儿下咽的,要和五花肉、宽粉条一起炖,才是绝配。
这种搭配,就是东北农家著名的“杀猪菜”。
怎么叫个“杀猪菜”?
——不杀猪,哪里来的猪肉吃?
虽然农村家家都养猪,但不等于家家都能吃上自己养的猪。那时养猪,都卖给公家的收购站,图的是多换两个钱。农村啥也不缺,就是缺现钱。
那农村人“胃亏肉”怎么办?生产队一年要杀一次猪,在年跟前杀,杀了大家分,每家分多少,年终算账时扣钱。各家各户,嘴馋的就多要点儿,节俭的就少要点儿。
我在集体户参加过一回杀猪。那是我们集体户养的猪,大伙一合计,不给国家了,自己吃。并且按照乡俗,全屯老乡谁想要,来分点儿就是,有钱的给钱,没钱的记账。
杀猪是技术活儿,要请队里有经验的能手来操刀。先把猪哄出圈来,几个小伙子上去推倒、按住,用绳子把四蹄捆住。那猪哥傻是傻,这关头也知道死期将至,叫得全屯子都能听到。
操刀手运一运气,一刀刺断颈动脉!
血喷出来,有人赶紧拿脸盆接。猪哥的叫声渐弱,不大一会儿就蹬腿儿了。
这时候,杀猪人在猪的一条后腿切个口子,把嘴凑上去,憋足了气儿吹,一会儿就把猪吹圆了。这时锅台开水已烧好,倒进大盆里,把这气球似的猪浑身烫一遍,然后刮毛。
不一会儿,猪哥就变成“浪里白条”了。然后再开膛,掏出下水来,把大肠洗净。女生赶紧上来,把先前接的一盆子猪血,灌进肠子里。这就是著名的“猪血肠”。
没杀过猪的不知道,这开膛后的臭味,能把人熏个跟头。
之后,就是把猪大卸八块,这跟咱们在菜市场看到的猪肉就差不多啦。
杀猪讲究的是当场就做杀猪菜。新杀的猪,猪肉奇香无比,可是参与杀猪的,都吃不下,因为刚才开膛的怪味熏倒了胃口。
杀猪菜,熬上一大锅,勉勉强强能吃三顿。
农村里有各种各样的节日,别的都瞎扯,杀猪,才是最大的狂欢节。
十七、青黄不接时咋整
咱们全国,大概有10亿多人没在东北常年生活过,对东北的四季不可能有概念。在东北,有整整半年是冬季,从头年的10月初起,到下年的3月底止。再加上寸草不长的4月和遍地枯黄的8月、9月,一共是9个月,地里不见绿色。
漫长冬季的吃菜问题,就靠菜窖里储存的菜来维持。菜窖就是“深挖洞”,在房后挖一个巨大的坑,上面搭上几根木头,铺上秫秸捆,覆上土,顶上留一个小门,人可以下去。
秋季把土豆、白菜、大萝卜放进去,到来年春天,还是新鲜的。
可是,人们在吃的问题上总是超计划。那年头,就是“短缺经济”,啥都不够。
年年到阳历5月份,菜窖早就空了,菜园子的菜还没长起来。没菜,也不能干啃大饼子啊,农家有农家的办法。
就是吃咸菜疙瘩。
这咸菜疙瘩,学名“苤蓝”,东北老农把它叫做“撇列”,是一种植物球茎,像个圆萝卜,专门腌咸菜用的。腌好后的撇列,是酱油色的,极咸。吃的时候,切成细条儿,如果有油炒那就更好了,非常下饭。
有时候五黄六月的,也会没菜吃。我们集体户的女生,就会去野地里采些“小根蒜”、“苦苦菜”和“线菜”来吃。
这就是野菜了。小根蒜,跟南方卖的青蒜有点像,很好吃,但土腥味很重。苦苦菜,叶子很脆,但有点儿苦,不好吃。线菜,叶子背面是红色的,口感极好。这几种野菜,都只能凉拌。
吃野菜,只是偶一为之,不可能常年吃,否则就成旧社会了。
春天到来时,村头的榆树上有“榆树钱”,是榆树的种子,也能吃。小小的翠绿圆片,一簇簇的,味道很甜。吃榆树钱,是小孩子的勾当,大人不吃。不过,据说在饥荒年代,榆树钱也是救命的食品。
其他还有篱笆下的野浆果,比如“姑娘儿”、“老鸹眼”,都是孩子们解馋的玩意儿。
吃野菜,不算什么,偶然尝尝还挺新鲜。只是吃“苦苦菜”的时候,心里有点儿别扭,一吃,就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小说《苦菜花》。
那时候,有一句话很流行,是说“旧社会穷人吃糠咽菜”资深的老农很反对这个说法)。我们集体户,还真是吃过一回糠。
糠,是粮食籽粒的外皮,是猪的食物。
我们那一年夏天,不知怎么的断了顿,粮囤里虽有存粮,但一时磨不出来。轮值做饭的女生没办法,就把生产队喂猪的糠皮拿来,掺和了一点儿玉米面,做成窝窝头。
我们吃了,略酸,还有一股酒糟味儿。猪哥啊,原来你的命这么苦!
还好,一生中我就吃过两顿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