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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十一岁的林诺,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选择放弃了考研,毅然加入找工作的大军之中。

全家人对于她的举动,无一不表示难以理解和不赞同,可是,没办法,林家唯一的女儿,虽然一向乖巧,但是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决定了的事,便无转寰余地。

所幸,林家的家长也一贯开明明主,劝说一番未果后,林父最终也只是说:“算了算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希望将来你不要后悔。”

林诺何尝不知道学历的重要,可还是硬着底气,点点头:“知道。”

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后,她去找徐止安,在楼下阿姨那里登记了名字,便一路小跑上了五楼,敲开512的门。

有些气喘,她扶着门框,额头上覆着薄薄的汗水,眼睛里也是亮闪闪的。徐止安正在桌前看书,回过头来看她,有些吃惊,挑起好看的眉梢,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怎么都没通知我去接你?”

“行李又不多。”她不在乎地挥手,走过去,微笑:“我不考研了。”

徐止安习惯性地拉过她的手:“哦?你爸妈同意?”

“嗯。”虽然,说服他们颇费了一番气力。

“还是吃不得苦吧。”他笑她。

她一撇唇,心想,我这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你到现在还不懂?可是嘴上却不辩驳,只是一皱眉,摸着肚子哀哀道:“好饿哦,你请我吃饭!”

“没问题。”徐止安关了电脑屏幕,一把揽住她,走出寝室。

他的手臂随意地挽住她的肩头,两人俱是身型修长挺拔,容貌出众,相携而行,便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令人赏心悦目。

徐止安去排队买饭,林诺占住一张桌子,就这么远远望着,人群里的他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衣,牛仔裤也早已洗得微微泛白,可是,正是这样的他,高瘦而英挺,抿着的嘴角隐隐带着些许傲气,排在队伍之中,即使只露出一个侧面,也足以显得卓而不群。

难怪,有那么多人羡慕她,也有更多的人,私下认为她和他当真是最登对的校园情侣。

“发什么呆?不是饿了吗?”徐止安端着饭菜回来,便看见林诺在愣愣地出神。

“这辣椒炒肉里的肉,怎么还是那么少?”林诺拿起筷子,嘟囔:“一个暑假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有这排骨,就两块,也太小气了吧!”

她是典型的无肉不欢,虽然饿着,但此时也不免有些败兴。徐止安本来已经端着碗筷,眼见她神色恹恹,不由得掏出饭卡,说:“要不,我再去打两份来?”说着就要起身。

林诺连忙拦住:“算了,别浪费。”又摇了摇头,笑道:“在家吃得太好,一时没适应过来。”

她低下头,开始吃饭,徐止安捏着半旧的饭卡,半晌,终于将它揣回口袋。

晚上,寝室里的人问:“林诺,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

“是呀。”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不继续读不觉得可惜?”

她梳着头发,笑:“无所谓,反正我胸无大志,又不打算当女博士什么的。”

另一个女生插嘴道:“是啊是啊,你的终极理想是相夫教子嘛。”

这么一说,众人再度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林诺见惯不怪,也不理她们。

谁能贬低这种理想和愿望?纵使是在新新时代,女人都争强好胜的时期,她也有权选择做一个最安份传统的人。与相爱的人守在一起,至少在现在的她看来,是件十分令人满足的事。

一个假期不见,六个女生聚在起显然有很多话题可聊,林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风扇里吹出微热的风,呼呼地掀动发丝。

这个城市近年有演变成火炉的趋势,九月的夜晚,仍旧闷热得很。

最后不知怎么的,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下铺的李梦突然问:“徐止安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林诺随口道:“还没那么快吧,才几月呢。招聘会不是要到十一过后才开始吗?”

对面床的许思思却也说:“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暑假去应聘了一家大公司,还在里面实习了一阵呢。”

林诺一听,愣了愣:“……他没告诉过我。”语气平淡,小小的疑惑却在心底发芽。

许思思又说:“你们俩毕业后,是不是打算夫唱妇随?如果他没找到C城的工作,你也就要和他去外面闯荡了?”

林诺低低“嗯”了声,却明显心不在焉起来。

人人都知道,土木系的徐止安,作为院学生会会长成绩优秀多才多艺,深得教授们的喜爱,也因为出色的外表,而引来许多女生的打听和倾慕。可是,他的家境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贫寒,这一点,也是林诺与他深接触之后,才知道的。

平日里的他,虽然不穿名牌,却时刻保持干净整洁。林诺甚至从没见过哪个男生会像徐止安一样讲卫生,在他的身上,永远只有好闻的香皂味,即使偶尔打了篮球回来,也绝对不会像其他男生,满身臭汗,活像从水里捞过一样。

虽然父母都已经下了岗,徐止安在整个大学四年里却没有领过一次助学金,走在同龄人中,仍旧是清俊高贵的样子,好看的嘴角总是微微抿着,露出坚韧的弧度,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傲然。

或许,林诺正是被他这样干净的气质所吸引。

即使,后来才发现徐止安的骨子里其实是十分敏感脆弱的,可两人也还是平平稳稳谈了两年多的恋爱。这一回,林诺甚至连考研都放弃了,只为和他能够共进共退。在她看来,就算要从头打拼事业,也无所谓,吃苦算不了什么,和他在一起,黄莲都可以是甜的。

在感情上,林诺并不是花心贪玩的人,虽然到了大四,很多情侣都因为种种原因分道扬镳,可是她就认定了徐止安,她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能和自己过下去的人。

然而现在,正是这样一个人,却似乎将工作这种大事瞒着她。暑假里,明明时常通电话,可他却只字未提,害她在同寝室好友的询问中,像个不知情的傻瓜。

夜渐深沉。

寝室里众人的呼吸均匀下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燥热的因子。

第二天,面对林诺,徐止安面色如常地点头承认。

“八月下旬找的,只实习了半个月不到。”

“为什么从没告诉我?”林诺虽然有些不满,语气仍是温和的:“哪家公司?”

“融江集团。”

林诺吃惊,实在因为这个名号太响亮。

“实习之后呢?可不可以继续留下来?”她不禁又问。能够进入这家公司,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埃

徐止安的神色却依然平淡,低眉看着书,只是说:“不清楚,过一阵才会有消息。”

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让原本还在惊讶兴奋的林诺渐渐冷却了情绪。其实,她不信他心里会不着急,相处这么久,她太了解他的性格。

果然,一个礼拜后,当徐止安在女生宿舍楼下告诉她,他被融江集团签下时,一向疏淡矜持的脸上,也不免显出些许骄傲与兴奋,与那日的平静冷淡判若两人。

林诺只是笑了笑。

他就是这样,在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从来不肯急着炫耀,甚至连一丝期待都不会表露于人前。

当晚,他们出去庆祝。

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徐止安,竟然破天荒地邀约了五六个朋友,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坐在校外的店里喝酒吃菜。

小店里,灯光明亮,林诺偶尔转过头,徐止安就坐在她旁边,侧脸英挺。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此刻的他,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吧。以大四学生的身份,签下一家知名集团,消息传出去,该让多少人露出羡慕的眼光?又能让多少像他一样境况的学生扬眉吐气?

最后,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这才结账离开。

徐止安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虽然维持着一贯自持的姿态,可那张俊朗的脸上的神采,却在月光下无所隐藏。

他拉着林诺的手,宽厚的掌心热热的,漫步到宿舍楼下,林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总算定下来了。”他说,声音清朗:“诺诺,你也争取进融江吧。”

林诺噗嗤一笑:“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优秀。融江是说进就能进的么?”

徐止安却摇头:“一定要争取!我们两个一起进去工作,再努力几年,以后买房买车,都不是梦想。”

其实,林诺的父母早说过,将来如果要买房,家里可以给予金钱上的支持。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他们自然不会放任她吃苦受累而不管不顾。

可是,林诺知道,徐止安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即使是一片好意。况且,离共同生活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她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如今徐止安突然说起,明亮深黑的眼睛里充盈着对未来的期许,一反平日内敛的常态,看得出,是真心实意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她不由得心中一动,踮起脚,主动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埃”她笑着说:“如果融江今年还有招人的话,我就去试试。”然后,她看见徐止安满意的笑容。

道路一侧高大的梧桐树直立着,树影幽暗,他们藏在阴影里,柔和地拥吻。

如果日后真能共事,一起为共同的未来打拼,将是何其的幸运!

日子很快地滑过去,大四的时光似乎比以往的三年都更加容易流逝。

过了国庆,天气乍凉,仿佛那七天就是一个分水岭,秋意陡然降临,习习凉风吹过,一扫之前的晦涩闷热。

周四的下午,林诺翘了两节课,与爸妈一起去郊外山上的公共墓地。

祖父前些年去世,就葬在那里,位置是请风水大师看过的,据说是整片公墓中的福地。其实,林诺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人死如灯灭,倘若在生前不能好好享受,死后即便是住起了皇陵,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爸妈不同,甚至家里一众长辈一个个似乎都颇迷信,花了很高的价钱,买下了这块墓址,将早逝的祖母骨灰一并迁入,合葬。

林诺一家抵达的时候,几位叔伯姑姑已经摆好了香烛瓜果。

照例是轮番上香,林诺跟随爸妈在平整的大理石台上跪下来,烟雾在鼻端缭绕,她闭上眼睛,心里念念有词,报平安,求保佑。

身后传来小姑姑低低的啜泣声,林诺暗暗叹了口气,乖巧地磕头。

即便是平时再淡漠的人,在这种严肃又悲伤的气氛里,也难免被感染上伤感的情绪,更何况,林诺与祖父母仍是很有感情的,因此,等她站起身的时候,眼眶也微微泛红。

烧完纸,又等了一会儿,大家才把东西一一收拾起来,清理了台面,准备下山。

林诺刻意落后了两步,林母回头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说,跟着丈夫一行继续往前走。

这是林诺的习惯,每一回扫墓,她总是拖到最后才离开。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当着众人的面,上香的时候她便从来都是一声不出的,仿佛喉咙被卡住,只能在心里默念。可是,据说这样,往生的人是听不见的。

所以,等到大家都走远了,她才重新跪下来,

“爷爷奶奶,”她脸色平静地盯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微微笑道:“请你们保佑大家,一定要平安幸福。”顿了顿,又笑:“尤其是我哟。”

这一刻闭上眼,仿佛就能见到小时候围绕在他们膝下的场景,作为最受宠的孙子辈,这样小小的撒娇,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不能多做耽搁,林诺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正要离开。可是,只是不经意地一转头,便不禁微微怔祝

这是一个有着淡淡阴霾的天气,阳光早已不见了多时,一眼望去,身后的远山泛着浓重的墨色,那样的安静,就如同眼前这一大片整齐的墓地,白的灰的,没有生气,也没有喧闹的气息,就连香火味也飘散在空中,渺无踪迹。

林诺微怔的视线所及处,是一个男人。

很年轻的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就立在离她不远的斜前方,面对着另一座墓碑,乌黑的短发,修长的侧影清俊消瘦。

其实,林诺自己也有些诧异,立刻回过神来,却仍旧迟迟不能移开目光。

她不认识他,来了这么多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今天在她独自与祖父母说完话之后,他便突然出现在这里,手上没拿什么东西,只是一身黑色的西装,静静站在凉意渐生的秋风中,额前的发丝似乎在微微摆动。

林诺看着他的侧影,空气中仿佛都是肃杀和萧索。

良久,她才收回视线,绕着另一条道,往上走去。

到了平坦的行道上,她其实很想再回头看一看,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人打扰到他们的追思与怀念。

下山的时候,坐着大伯开的商务车,林诺将脸转向窗外。

绿树成荫,一节节迅速向后退去,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云,薄阴。

突然,后面有车超上来,飞快的速度,林诺来不及反应,纯黑的车体已经“刷”地一下从眼前闪过。

前方是弯道,那车也只是尾灯稍闪,便利落地消失于拐角。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林诺从大伯的车上跳下来,眼光随意一转,便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彼时校门口的公车站上有些拥挤,一辆稍嫌破旧的公交车刚刚驶走,浓浓的尾气飘散在空气中。从车上下来很多人,林诺便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徐止安。

他似乎总是这么惹眼,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至少,在林诺眼里总是这样的。

她三步两步走过去,这时的徐止安已经背过身走向校门口,她恶作剧般悄无声息地蹭到他身后,然后举高手臂重重往那瘦削的肩头一拍:“嘿!”大叫一句。

徐止安显然吓了一跳,回过头时,一张脸上惊疑未定。等到看清面前那张笑意盎然的脸时,这才缓过神来,表情颇有些无奈:“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林诺顺手挽了他的胳膊,心里却觉得好笑,大概全学校里能让一贯以冷静自持著称的徐同学露出这种神情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两人并排走在林荫道上,林诺问:“你下午也出去了?”

“嗯。”

“为工作的事?”

“……不是。”徐止安淡淡地说:“一点私事。”

林诺一怔,继而垂下眼睛“哦”了一声。

按照两年来的经验,她知道,话题应该就此打住了――他口里的私事,便等同于不想告诉别人的事。

而这个别人,也包括她。

多问无益,反伤感情。

可是,林诺发觉,即使在一起这么久,即使早已经应该习惯他的态度,然而每一次听见他这样说话,仍旧不免有些难过。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两人的相爱和各自的隐私,到底要保持在那一个底线上才会得到平衡?才能够比较不伤人呢?

正是晚餐时间,一路上与一些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学迎面遇上。林诺照旧挽着徐止安的手臂,两人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偶尔侧着脸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俊朗年轻的脸庞上,搜寻到的是习以为常的一派云淡风轻。

很显然,是她隐藏得太好,徐止安根本没有意识到适才那短短的一瞬,她在心里是如何小小郁闷的。

迁就吧,她想,既然都决定将来一起生活买房买车了,那么总要有一个人为关系的继续稳定下去做一点点牺牲的。

长辈们不都是这样说的么?婚姻就是在相互理解和忍让中维持的。

当然,她林诺并非没有主见一味妥协的人,只要一切都属适度范围内,那么,她和徐止安,应该是可以安稳地走下去的吧。

第二天上午课间的时候,同样是在找工作的许思思带来消息,融江集团今年的宣讲会定于隔天下午四点在学校大礼堂举行。

原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林诺倏地来了精神,揪住许思思的衣袖,笑道:“明天,咱们一起去?”

“嗯。”后者给了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随即又说:“中英文简历,奖项技能证书,统统备齐!不过希望也别抱太大,适合我们专业的名额只有两位,而且还是管理培训生。”

“从基层做起嘛,有什么不好?而且,公司那么大,竞争不激烈那才怪呢。”林诺边说边摸出手机,给徐止安打电话。

然而,打到徐止安的宿舍,却被告知他不在。

“……没说去哪儿了?”林诺问。

陈聪是徐止安的室友,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嗯”了一声,随口道:“没说。不过,应该是去医院了吧。”

……

林诺合上手机,发呆。

许思思伸手往她眼前一晃,“怎么了?”

离第三四节课开始还剩六七分钟,教室里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林诺抽了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拍在桌子上,“思思,帮忙!如果有点名,就把这个交上去。”说着收拾书本,挥了挥手,从后门离开教室。

许思思早就已经见怪不怪,慢条斯礼地将病假条夹在课本里。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中轻轻地摆动,偶尔有一两片,在空中卷起温柔的弧线,缓缓下落。

林诺坐上出租车,摇下车窗,轻风灌进来,明明不冷,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凉意。

徐止安的妈妈生病住院了,而她,作为他的正牌女友,却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而且,是从旁人的口中。

此时此刻,她渐渐有些了解昨天他口中所谓的私事是什么了。难道,连这样重要的事,他也不愿说给她听?

坐在车上,她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犹豫,最终还是一咬牙:“师傅,麻烦开去一附院。”

作为徐止安的室友,陈聪的消息也不算太灵通,害得林诺在市第一附属医院的旧病区里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二楼的某间病房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

很小的一间房,陈设简陋,却同时摆着三张床,似乎还共用一只旧床头柜,那上面浅绿色的漆有一部分脱落下来,有些斑驳。

其中一张病床前,徐止安就坐在那儿,背对着门,床上的妇女脸孔被他遮住,林诺看得并不真切。拎着临时买来的一篮水果,她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来时途中的意气和冲动,此刻早就已经消失了。

这样不请自来,几乎都已能料见后果。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林诺回过头,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拎着水瓶正冲她尴尬地笑,她这才发觉自己挡了人家的路。

“啊,不好意思。”她出声,几乎同一时间,里面的人惊异地转身。

就这么四目相对。

有一刹那,林诺不确定是否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看见了慌张和恼怒,因为下一刻,就见徐止安别开视线,伸手去提中年男人手里的热水瓶。

“爸,我来。”

林诺提了口气,一脚跨进去,干干脆脆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其余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而后一致望向徐止安。

后者看了她一会儿,才道:“这是林诺。”语气淡得像白水。

林诺心微微一沉,面上犹自带着笑。

可是很显然,徐父徐母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此时不约而同露出惊喜和打量的神情,靠在床头脸色枯黄的徐母甚至就要起来招呼。

徐止安见状连忙一拦:“妈,您别乱动,小心针又偏了。”转过脸来,露出微微不耐和恼怒,站起来,望向林诺问:“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语气生硬到连旁人都察觉出来的地步,徐父搬了张椅子过来,不免瞟了儿子一眼,才对林诺招呼:“来,快坐下。”

林诺回了个笑容,对面沉郁的英俊面孔落在眼里,不由得尴尬。

果然,在他看来,她不该来么?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再重新退出去吧,于是她在徐止安的注视下,动作自然地将水果放在小柜上,然后道了个歉:“阿姨,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过来看您,可是最近课程比较紧,所以拖到今天才来。”

“没事没事。”徐母连连摇头,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学生功课要紧,就连止安我都不赞成他天天往这儿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林诺微微垂下头,看来徐母住院的确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徐止安那儿却瞒得滴水不漏。

或许是生活原因,徐止安的父母明明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格外苍老,林诺看着他们,再想起自己的爸妈,几乎不能相信两对父母之间的年龄实际差不了多少。

旧的病房里设施简陋,别提自带卫生间了,就连那扇窗户,也是老旧的绿色木窗框,恐怕风再大一些,就能听见哐啷的撞击声,不甚牢固的样子。

又随便聊了两句,知道这次徐母因为高烧肺炎住院,并无大碍,但毕竟不熟悉,很快便没了话题。尽管徐父徐母十分热情,林诺却仍觉得气氛压抑,只因为这其间,本应该充当中间桥梁的那个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沉默寡言时的徐止安,林诺不是没见过,可脸色阴郁而又不多言语的徐止安,却是极少见的。

又坐了一会,她刻意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很是惊讶地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中午还有招聘会呢!”说着站起来,微一鞠躬:“叔叔阿姨,可能我得先走了。”

徐父连忙说:“没关系的,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多谢你啊,大老远特意跑过来……”然后对又儿子说:“这里不用你陪着了,正好送林诺回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方才有了点一家之主的威严,徐止安似乎不习惯反抗,于是直直站起来,有些僵硬地说:“走吧。”而后,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去。

林诺心里微凉,朝长辈挥了挥手,这才跟上。

走到医院门口,徐止安突然停下:“你自己先回学校吧,我还有点事。”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也不看她。

林诺心里明白,也不想拐弯抹角,只是问:“生气了是吧?”

静了静,徐止安才反问:“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林诺一挑眉:“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天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徐止安看她半晌,沉默下来。

“你妈妈病了,难道我来看看都有错?”林诺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有些嘲讽,“还是说,你认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其实,她是在指她自己,却没想到徐止安的脸色倏地一白,仿佛被戳中痛处,眼神忽闪明灭,在左右两边差异颇大的新旧病区间飘忽了一阵,好半天才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不想和你吵,你走吧。”

他在压抑情绪,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可是,在公众场合纠缠,的确不怎么雅观。

二话不说,抬手拦了辆计程车,林诺踩着自己的影子,板着脸离去。

路上,一场秋雨来得毫无征兆,噼呖啪啦落下来。

明明中午之前还是阳光闪耀,大街上多数行人都猝不及防,以手遮雨跑得有些狼狈。林诺默默坐在后座,车窗外很快便模糊一片。

突然,车子猛的一刹,她不得不连忙用手撑住前排靠背,只听司机用本地话低低咒骂了一句,喇叭按得震天响。

被刮擦到的路人也不去扶自行车,只是跳起来拍着车窗理论,一脸愤怒。

C城人向来脾气火爆,司机见状显然也坐不住,推开车门,两个大男人当街高声对骂起来,无非不过是推诿责任。

林诺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肯让步,事态似乎并无缓解的迹象,突然心生不耐,迅速从包里掏出十来块钱,下车去递到司机手里。

“车费!”她说,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添一层阴霾。

下着雨,计程车的生意好起来,林诺沿着街边走了一段,都没能拦到空车。

幸好,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她咬咬牙,干脆放弃遮雨,一鼓作气往前跑去。前面就是转角,穿过十字路口,再插过一条街,便能回到学校,林诺还穿着凉鞋,一路上,细细的鞋跟激起微小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她抹了一把脸,视线还是有些不分明,刚刚跑过街角,一道黑影突然蹿出来,她一顿,几乎被一股强大的冲力带倒。

黑色的车体伴着尖锐的声响,划过一道刹车线,溅起无数水痕,林诺首当其冲,胸口以下全部遭殃!

她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歪歪地跪倒,然后便愣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般盯住自己的衣服。

一路以来,聚积在心头的某种情绪好像此刻正好达到临界点,瞬间爆膨。她粗重地喘气,抬眼看向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那个也不知是车主还是司机的男人,撑着伞小跑过来,先是搜寻了一番,在她身上没看见受伤的痕迹,这才明显松了口气,弯腰问:“小姐,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林诺不说话,直勾勾地看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两个洞。

男人见她神色怪异,又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心里似是有些了然,脸上不禁露出一抹鄙夷,道:“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赶快先起来吧!下次走路要小心埃”

对方明显一副当她要敲诈的样子,所以想先发制人,林诺见了,更加来气,冷冷开口,音量如常:“要怎么小心?雨天路滑,开车要谨慎,当年考驾照的时候师傅没教过你吗?”说完撑着地面站起来,尽管膝盖处有刺痛。

雨水早将她浑身淋得透湿,头发散着贴在脸上,身上还有大片污点,简直狼狈到极点,她却不管不顾,心里只突然想到之前与徐止安的对话,还有他的冷言冷语。

仿佛,今天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凭什么,她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如今差点被撞,还反过来被人当作诈钱的!

羞恼,愤怒,失望,委屈,种种情绪纷涌踏来。

天地间茫茫一片,林诺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不顺。

反正脸上是湿的,即使流泪也没人看见吧。她想着,眼泪就真的涌出来,和雨水混成一片。

对面的男人被她反诘得有点语塞,但见她确实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他也明显不想再耽搁,不多言语地转身要走。

林诺下意识地抬手擦泪,抹了抹脸颊,膝盖仍在疼,她突然不甘心,冲着那背影不屑地叫:“开宝马了不起吗?你以为我想讹你钱?告诉你,就那几百块,我还真看不上!”

对方一愣,有些尴尬地回过头,而这时,林诺却不再去看他,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大雨不断冲刷着纯黑的车身,司机小张坐进车内,往后座看了一眼,只见江允正的侧脸冷峻异常,淡淡收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瞟了瞟他,声线低缓清冷:“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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