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闻飞匆匆说:“你快来医院,婷秋怕是不行了!”
什么?林炜听完,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2
这天晚上,万婷秋停止了心跳。
医生抱歉地说,万婷秋的伤太重了,原以为颅内出血已得到控制,不承想……
情况总是出人意料。医生先是宣告万婷秋脑死亡,又过了半个小时,监护仪上的心率线就成了一条直线……
市立医院四楼重症监护病房的走廊里,林炜看到了卞辰国一家人。卞辰国的父母坐着无声啜泣,他自己也红着眼,目光有些呆滞。过道里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万婷秋的儿子,他似乎还不知道妈妈已去了天国,正独自乖巧地玩着手里的电动玩具手枪。玩具手枪“啾啾啾”地发着声响,在这悲恸的气氛里,让人感到更加心酸。
林炜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近玻璃屋,里面的她还没盖上白布,身上早没了原先的那些管管线线,收拾得很干净。
万婷秋向来喜欢干净。
记得刚认识她时,她在QQ上跟林炜说,她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是林黛玉,特别喜欢《葬花吟》里的那一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可惜,粗线条的卞辰国不懂她,林炜他虽然懂,但又……
如今她就这么走了。林炜不知站了多久,定定地望着——他甚至不敢相信,万婷秋就这么走了。看上去,她睡得多甜!一双眼稳稳地合上,兴许是累了。好在病房的玻璃屋不吵,一旁林林总总的仪器此刻也懂人意地静默着……
万婷秋是真的死了!蓦地,林炜又听到自己胸膛中传来一声心碎的声音,轻轻的,却脆脆的。须臾后,他再也止不住,任由泪水如断珠般淌了下来……
万婷秋死后的第二天,林炜大病了一场,连她的葬礼都没去参加……直到第四天傍晚,林炜才从巨大的悲痛中醒了过来。黄妍不明就里,以为丈夫因为案子的事急火攻心,只满怀歉疚地精心照料着。
可这四天里,宋书良已不知往林炜的手机里打过多少个电话,最后一个黄妍不得不接了。通话的内容林炜没听到,只是醒来后,他看到妻子满脸愁容,眉头如遭遇了三九的冬雪一般蹙着,拧着,久久无法解开。
“宋书良怎么说?”林炜问。
“他说,再不去投案,就要采取措施了。”
“采取措施?”林炜忽地笑笑,“他那是吓唬你!”
“可……可这也不是办法,怎么办?”黄妍脸色煞白,看样子,她的脑子已没了半点主意。
是的,不能再拖了。沉默了一阵,林炜猛地坐起身,抓过床头的手机,马上打给王东,电话一通,劈头就问:“宋书良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王东先是犯蒙,不过马上反应过来,而后长时间支吾着。
林炜这次真的怒了,他无法继续冷静,虽说还不知道宋书良想干什么,但瞧那架势,谁都能猜出不是什么好事。解决上网的事竟这般难,更不用说不诉的期望了。失望过后,就只剩下气愤。
这些天来,案子、万婷秋的意外,桩桩件件就那么堵着林炜的心,现在突然间就像撕开一道口子,火也就突突突地喷射而出。“王东,我告诉你,就明天,明天一早黄妍就会去经侦自首。至于会发生什么后果,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说完,林炜毫不客气地将电话挂了。
电话挂断,房间里顿时又恢复了空空的安静。
黄妍怯怯地望着丈夫,许久才问:“你说明天,我真的要去?”
林炜只乏力地回了妻子一眼,目光里含着悲,真不知该说要,抑或是不要。没法回答,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他跟王东这样说,其实是在赌。总之,内心的彷徨就像是一团团无形的韧丝,缠着绕着,面对妻子,林炜实在无法轻易解脱那些韧丝的包围。
说到困惑,谁不困惑?黄妍困惑,林炜也困惑。淡定是因为你没做过,或又因为做了却没踩到红线。如今你踩了,困惑就跟定你了。
“可……”话才滑到黄妍的嘴边,她就看到丈夫的眼里荡着迷茫,后面的话也只好生生地咽了回去。
林炜叹了口气,轻轻地握住妻子冰凉的手,眼神落在空空的天花板上……
至于黄妍到经侦自首该说什么会说什么,说了什么又会怎样,石泉华早都安排好了。而且,赵江平也已经对案件定了调,现在只差和案件经办人宋书良做最后的沟通了……
至此,石泉华实在想不出,王东为何接完这个电话,还一下慌了神。
在经侦支队办公楼旁的一处茶室里,石泉华默默地抽着烟,似笑非笑地望着王东。王东缓缓地摇着头,他不是担心黄妍会闹出多么大的乱子,如今让他大乱阵脚的,除了鑫誉的案子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屈瑄。
王东下午来找石泉华,为的就是讨论屈瑄的事。王东牵动嘴角僵笑一下,接着又叹道:“不敢大意。如今任何一点小事,都有可能酿成大问题,这我深有体会,而且,都在我身上应验过。”石泉华也点头道:“是啊,特别是咱们,许多事更敏感。”又问,“屈瑄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谈到屈瑄,王东马上觉得头疼,但也不得不面对,只好问:“老赵最近有什么动静?”石泉华笑笑说:“他嘴上没说什么,但心情肯定不好。唐华出了那样的事,他脸上哪还能挂得住?”
王东难住。
石泉华思索了一阵,又说:“当务之急,你必须马上找到屈瑄,开诚布公地和她谈一谈,不能有任何隐瞒。即便那事就是她做的,也不能隐瞒。只有了解了具体的真相与细节,事情才能有回旋的希望。”
“可是……”
“别再顾虑!”石泉华语气忽地变得严肃,“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对你的影响,我想恐怕比鑫誉的案子还要大,局面更不好收拾!你……”石泉华说不下去,继而深深地叹了声。
后果会怎样,王东当然也清楚,这女人怎就那么蠢呢?
世间的事或许就这么巧!
撞伤万婷秋致死的那位肇事司机,刚好就关在卞辰国的看守所里。失去亲人的悲恨,让卞辰国一下就成了红眼的困兽。一料理完万婷秋的后事,他就使出所有能想到的手段,把气撒到司机的身上。
肇事司机名叫张旺财,有五十来岁,刚来五湖半年,在一家工程公司里驾驶渣土车。张旺财身材瘦小,面对高大魁梧的卞辰国,心中慢慢就没了当初的胆气。刚开始,面对警方的质问,张旺财只承认是他疲劳驾驶。可据路面的监控显示,事发当时,他的车子突然加速,而且现场路面也没有明显的刹车痕迹。
加速?为什么要加速?那不是故意还是什么?
面对张旺财的矢口否认,办案民警一时间没了办法。可卞辰国有办法,没过多久,张旺财就全说了。张旺财说,出事前,确实有位年轻人找了他,让他做成这件事,还答应事成之后给他10万元的报酬。
10万元!活了这把年纪,张旺财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他怎能不心动?
“那年轻人长什么样?”卞辰国问。
“他找我的时候,我刚好在运渣土。那时天有点黑,脸看不清,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很细,像个女人。”
“他叫什么?”
“我哪知道?他当时给了我五万元定金,还给我一部新手机,叫我等通知。”
“通知你去撞人?”
张旺财脸色煞白地点了头,不过又马上慌乱地摇了起来,嘴唇哆嗦道:“他只说教训一下对方,我……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教训?”卞辰国点了支烟,目光如炬地瞪着张旺财,“教训谁?”
“他没说。那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在二环路上等着,说一会儿就有一辆轿车经过,还报给我那辆车的车牌号……”
听到车牌号,卞辰国的心里猛地咯噔一响,事实基本弄清了。
张旺财说的那位“年轻人”要“教训”的人,是唐华。只不过,事发当时,万婷秋刚好就坐在唐华的车上。卞辰国痛苦地闭上眼睛。
几分钟后,卞辰国又把眼重新睁开。这次他冷静了下来,马上打电话通知了刑警队的同事。
这是个涉嫌谋杀的刑事案。卞辰国不禁疑惑,按说唐华只是经侦中队的指导员,他究竟得罪了谁,会让人下那么重的狠手?可如今,唐华也躺在医院的ICU里昏迷不醒,一切的谜团也就无从解开了。
卞辰国并不知道,他的谜团,正是王东心里极不情愿的担忧。获悉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后,王东只和石泉华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匆匆赶回蓝坊名筑。
然而,屈瑄还是不在。王东没多想,坐着等的时候,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给林炜发了条信息。他告诉林炜,黄妍自首的事已沟通妥了,明天可以去。发完,他就像死了一般地躺到沙发上。
人躺着,心却更累,王东的眼珠大大地睁着,都快睁出血来。
截止到今天中午,鑫誉案件的取证工作已顺利结束。本来事情到了这步,按说王东也该长舒一口气了,可就是黄妍这个人,多少还是让他没有把握。据赵江平的意见,黄妍就是让全案走下审判台最好的一架“梯子”。因此,只有把她放到主要责任人的位置上去,一切才能说得通。当然,说得通说不通王东可不管,他要的只是一个圆满的结果。
圆满,说起来其实只能是个愿望。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牺牲小我,才能成就大我。可黄妍是个愿意牺牲自我的人吗?王东吃不准,所以他的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不过,肖风却很高兴。
中午瞧着肖风得意忘形的模样,王东反倒纳了闷,他怎么也想不到作为林炜夫妇多年老同学的肖风会那样,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肖风。
“结果,明白吗?我问你,到底是结果重要,还是人情重要?”
面对肖风郑重的反问,王东只愣愣地点着头,当然是结果重要。
肖风遂又笑道:“所以,明天你去趟林炜家,将情况跟他们说明一下,然后就安排黄妍去经侦自首。”
说明一下,这么轻巧?王东忽然气愤地说:“怎么总让我去当坏人?”肖风摆了下手,无所谓地说:“什么好人坏人,事到如今,只有你去最合适。要是闹出什么情绪,我再出面也不迟。”
王东暗暗犹豫。
肖风略思片刻,继续道:“放心,到了这时候,黄妍早没了可要挟的筹码。当然,话也不必多说,你就说你已经尽力,大家也都不遗余力地想办法做关系,可宋书良就是个混蛋,不肯给老赵面子,谁拿他都没办法……难道,你会傻到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说完,肖风哈哈大笑。
王东听着一怔,定定地瞪了肖风几秒,马上看明白了。原来不单是林炜夫妇,就连他自己也只是肖风盘中的一颗棋子。
记得肖风曾经说过,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必须同舟共济风雨共担。这艘船,不用说就是彼此间的利益联系。如今形势明朗,彼此共济的利益也早已不在,虽说大船未翻,但也只能各自抱一块救命木板漂浮上岸了。
王东倒不是要替林炜或黄妍鸣不平,只是再想到自己,立即就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了。想了一阵,他突然悲哀起来,想想他曾经也是五湖的一名公子哥,如今却成了个跑街的小弟,被这个使唤,被那个吆喝。这倒没什么,只是没承想,好不容易让鑫誉的大船稳住,屈瑄这边腾起的黑压压的巨浪,又毫无准备地劈头盖脸地袭来。
这次也能化险为夷吗?王东悲哀地想。
这些年,王东交往过无数女人,但他很少会去在意她们,也很少会去回味她们。那些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件件衣服,穿过就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可30岁的屈瑄的确是一个特别有滋味的女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后,屈瑄就让他深深着迷、陶醉其中。在屈瑄这个女人身上,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澎湃激情,那是妻子薛梅绝不可能替代的。要将薛梅比作衣服,那就是挂在办公室衣架上的黑色的摸着生冷的警服,而屈瑄是酥到心底的绸缎,是绣花的旗袍,顾盼之间,哪怕只是摸着,也舒服到心底。
只是听到卞辰国说,那个交通事故不是意外而是谋杀时,王东的心才倏地暗了下来。他马上从唐华想到蓝惠萱,联想到屈宇,再想到屈瑄和自己。或许真的是屈瑄,为了她那个不争气却让她溺爱的弟弟,而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来。
她应该不会那么傻!尽管这么想,王东还是心跳加速,心神不宁。
外面的天早黑了。远处的楼房窗户透出光亮,道路上缓慢的车流闪着红黄尾灯。王东心情很糟,他起身走到阳台,点了支烟。烟雾中他痴痴地望了一阵,这才想起早过了下班时间,屈瑄怎么还不回来?今晚她是回家,还是……
抽完手中的烟,王东掏出手机又打了过去,这次居然是关机。
王东悲悲地泛起惆怅。
3
要说宋书良此前的脑子是糊涂的话,等到他收回相关兄弟单位的取证协查结果,以及赵江平对案子进行了一番定调之后,他就全明白了。
当然,在结案的专题会议召开之前,赵江平还是如往常一样,将案件经办人员宋书良单独叫到办公室,想要先听听他的个人看法。
这天,赵江平比任何一次都热情,也和蔼,仿佛不再是领导,倒像个兄长。落座后,他亲自给宋书良沏了壶上好的铁观音。接着,他先关心了宋书良爱人邱静工作调动的落实情况。还说,警察也是人嘛,后勤保障工作要是没做好,怎么可能全身心投入到紧张的侦破工作当中!
“书良……”然后,赵江平这样唤一声,比平日唤他小宋要亲切、生动。
“虽说你的办案经验还存在一些不足,不过,经验不足并不代表能力不行。我看,更重要的还是认真与努力。就像这一次,不论是办案思路,还是办案方式,我都觉得很好嘛。”
听到领导给出如此中肯的评价,宋书良很激动,眼角情不自禁地流出光、泛出彩,谦虚了几句,将取证结果的沮丧远远地抛诸脑后。
一壶茶过后,赵江平才正式地和宋书良谈起他对鑫誉案的处理意见。
赵江平说,鑫誉公司的非法证券案,貌似与其他的不法公司一样,也用欺骗的手段牟取非法暴利。但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本质的不同,毕竟证券行业的市场本身很难规范,存在太多监管不到的地方……赵江平还说,关键是案子发生的时间点不对,如今防范金融犯罪的联席会议马上就要在本市召开,而证监局刚死了位副局长,结合种种客观因素,他觉得,这案子必须尽快结案,也算是给联席会议献个礼。
“当然,此类案件咱们既可以将其办成合同诈骗,也可以将其办成非法经营。假如是诈骗,那主谋在哪儿?你到今天为止,连这家公司的财务还没找出,所以……”说到这儿,赵江平淡淡地瞥了眼宋书良,接着说道,“我看,还是按非法经营罪结案,争取早日将案卷移送检察院。”
这番话说完,赵江平往宋书良的茶杯里添了茶,又认真地望着宋书良,说道:“你想想看,还有什么补充意见?”
补充意见?宋书良先是有些蒙,可稍加咀嚼,他就醒悟过来,心随即就凉了,哪还敢有什么意见。
宋书良实在没想到领导会对案子如此处理,希望与失望之间的巨大落差,让他一时间感觉到胸中憋闷。事实上,支队里谁不知道赵江平的话就是命令,对这一点,即便宋书良再木,心中自然也明白。
沉默半晌,宋书良只好站起身,低声回了句:“我按领导的指示办。”
赵江平起身,呵呵笑道:“那好,那咱们就去开会吧。”
到了会上,赵江平没再问其他人的意见,直接就对鑫誉案件的定性问题、案件的时间划定,以及起诉人员、涉案金额的认定等,做了一番详尽的指示。这期间,龚瑞兴没开口,王铭和石泉华也没开口,宋书良自然更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再回办公室,宋书良呆呆坐了好长一阵才恍然大悟。经过赵江平这么一划定,取证回来的金额顿时就有了对应的出处,而且每一项都对得上……这不能不说是领导的处理艺术!
宋书良不禁苦笑,笑里多着一丝悲。他本能地抬头望向窗外,天空是晴的,一片湛蓝,就像清水刚洗过一般,深邃,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