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通灵宝玉
《红楼梦》有过许多书名,其中一个叫《石头记》,而石头,就是女娲炼石补天时遗弃在大荒山的那块。据书中交代,当初女娲共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用去三万六千五百块,独留下一块遗留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而这顽石虽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但既经锻炼,灵性已通,可大可小,且能缩小到扇坠般大小,莹洁可爱,遂被路过此地的一僧一道镌刻了几个字,带到人间去游历一番,及至重返故地时,石头上面已经记满了其在人间的经历,又被空空道人发现,将其抄录下来,传向人世。
当这块石头走向人世时,是随神瑛侍者转世而为贾宝玉来到贾府的。于是,贾宝玉落草时,嘴里就含有那块宝玉,以后一直佩戴在宝玉的项前。这样,关于这块通灵宝玉,就向我们显示了最基本的两层含义。第一,是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并由这一叙述者所承担的视角,提供了对贾府的基本观察和立场。第二,是围绕着通灵宝玉,通过贾宝玉以及周围各色人等对这块宝玉的态度,对他们的思想产生的不同影响。
先说第一方面的问题。
女娲炼石,其尺度虽是一个空间概念,但得出的数目似乎又跟时间相关,如一年之三百六十五天,如十二之于月,二十四之于节气等等。这些似乎都表明了其中所蕴含的一个时间纬度,当这一时间概念伴随着石头来到人间时,又展开为对人世的一种编年史般的历史记录。由于石头在贾宝玉落草时就被带向人世,而且与贾宝玉几乎是形影不离,所以,作品总体的叙述立场和角度,是贾宝玉与石头合二为一的。而在贾府的一些重大事件中,特别是于情有关的大事件中,贾宝玉一般都会在场,或参与或旁观评所谓的通部情案,都要从石兄处挂号,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也要看到,石头与贾宝玉之间并不是毫无裂缝的。一旦石头与贾宝玉处在分离状态,石头似乎就丧失了一个全知视角具有的优势,受到了感知的限制。例如在第十五回,秦钟与智能约会,被贾宝玉搅和了,还说晚上要找秦钟算账。到了这天晚上,书中交代:“凤姐因怕通灵宝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而石头突然站出来声明,因为自己与贾宝玉分离,结果“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纂创,一宿无话”。
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尽管小说叙述到的许多场合,贾宝玉未必在场,但石头的叙述却并没有受到限制,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近乎全知的叙述者似乎又摆脱了贾宝玉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人所带来的种种限制。那么石头所声明的因为不在贾宝玉身边而不知他与秦钟算何账的说明也许只是偶一为之,从叙事学的理论上讲它没有将这一逻辑贯彻始终。但就这偶一为之,也提醒了我们,作者在进行创作时,是意识到这一叙述的视角存在的问题的,如果需要的话,也是可以将这一视角与主人公进行分离的。那么,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在这一场合,为何作了分离的安排呢?翻译家方平曾撰文认为,所谓算账云云,是宝玉借此事来讹诈秦钟,向秦钟提出同性恋方面的非礼要求。如果考虑到贾宝玉此前在上学期间的一段表现,这样的推测也并非毫无依据。
只是不便直接形之于文字,作者才突然想到了叙述者的视角问题,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运用类似于现代叙事学的理论,把传统的所谓曲笔加以了创造性的利用和改造。当然,作品在此处明确提出叙述者的问题,提出石头与贾宝玉的分离问题,是为了更好服务于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的。而有些时候,叙述者与贾宝玉的分离,似乎就是要以一种独立的角度站出来说话,来体现石头这一形象的思想艺术价值的。在第十八回,写元妃省亲,贾府内外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作为叙述者的石头突然从故事背后来到前台,发表了一番感叹: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靑±更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被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
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定今日之事但又空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卽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卽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这段感叹与前一段内容相同的地方,在于他都强调自己不写的理由,前面关于贾宝玉向秦钟算账是不知道,而这里虽然亲历了,但觉得已没有说的必要。更重要的是,石头那种欣欣然有喜色的样子,似乎已经写出了作为叙述者思想个性的一个方面。不过,这并不代表它的主导思想意识,我们只有把它在此的感叹与第二十五回中所体现的价值联系起来判断,才能够感觉到,在第二十五回中,在僧人向世人揭示出的石头的基本价值中,才代表了石头最本质的一面。如同第十八回中,石头把自己当下的见闻与当初在大荒山的感觉做了对比,这里,癞僧题咏的两首诗,也同样是一种前身与今世的对比,但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在癞僧看来,当时的那段好处是:
天众拘兮地不羁,也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人间觅是非。
而如今的这番经历是:
粉溃腊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声鸯。沉甜一梦终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这样,也只有在这最本质的一面得以昭示世人时,我们才领悟到,作为一个叙述者的石头要比贾宝玉有着更为开阔的视野,这是以一个更为洪荒的角度来审视人生一切,也只有清醒意识到这一宏观视角的存在,才能使贾宝玉的视角不限于尘世的迷惑,就像通灵宝玉被过于浓重的声色货利所笼罩的同时会让贾宝玉失去生命的灵光一样,僧人唤醒了石头在大荒山的记忆,也唤醒了贾宝玉本来可能消逝的生命。当我们明了这一宏大的叙述视角的意义后,就可转入通灵宝玉第二方面的问题的讨论。
就书中人物而言,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具备一种超越现实的洞察力,也无法理解作者所安排下的通灵宝玉的深刻意义,在对通灵宝玉的信息把握上,他们比我们读者还要受更多的局限。他们对于这块玉,只能持一种最现实的态度,并猜测其可能具有的神秘意义,有时候,僧道的预言似乎又强化了这一神秘性。
按理说,通灵宝玉是随贾宝玉来到人间的,是他入世的第一个伴侣,应该对其有十二分的亲切。表面上看应该如此,贾宝玉也把它作为首饰天天佩戴于胸前,但实际上却经常流露出对这块玉的不满。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与贾宝玉第一次相遇,当贾宝玉得知林黛玉并无任何佩玉,就突然摘下自己的这块玉狠命摔去,一则曰:“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再则曰:“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是贾宝玉第一次当着众人面对通灵宝玉表示出厌恶,而理由却不是针对玉本身的,而是把女性作为价值标准来判断的,即女性没有的、不佩戴的就不是好东西,既求证于家里的众姐妹,也求证于林黛玉,最后才做出摔玉的举动。此后,贾宝玉在不同的场合,也继续表现出对通灵宝玉的鄙弃,但意义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本来是对女性价值的认同,具体化为对金玉姻缘的否定。这是情节的发展、人物关系的重新确立使贾宝玉对待通灵宝玉的意义也相应产生了新的理解。不过,其厌恶宝玉的最初想法与以后的思想,还是有逻辑轨迹的,或者说,其最初的想法是更基本的,更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其思想发展,是从一次哲学的行动展开为伦理的行动,尽管其行动本身带有很大的直觉性。
以后,贾宝玉对玉的厌恶、否定虽然总是跟金玉姻缘联系在一起,但其表现否定的方式还是富有变化的。第二十八回元春赏赐端午节的礼物,独宝钗的一份与贾宝玉相同,让敏感的林黛玉甚为不满,也让贾宝玉内心颇为不安。当贾宝玉想把自己的礼物分一些给黛玉以安慰她时,不料黛玉并不领情,反而奚落贾宝玉,顺带也提出金玉姻缘的问题,说是“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贾宝玉当即发了急,发誓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这是贾宝玉第一次从金玉姻缘角度明确表示对玉的唾弃,也因为这块玉已经成为别人的一种谈资,把玉与金联系起来的一种重要纽带,并以这一纽带对他形成了一种舆论的攻势,也成为他不被黛玉信任的主要理由,才会让他那么着急。而紧接着的下一回,因为清虚观里的张道士为贾宝玉提亲,再一次从黛玉口中提及“好姻缘”这样的话,贾宝玉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要砸了它。
偏生这玉坚硬异常,贾宝玉还要找东西来砸,幸亏被身边的丫鬟劝住了。
这里,贾宝玉表现出最激烈的行为,也是他因不被对方信任而最无可奈何的表露。但是,不管宝玉怎么否定金玉姻缘,都没有伴随着对木石姻缘的正面肯定,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第三十六回,他在绛云轩做梦的时候,才喊出了“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其实在书中,虽然金玉姻缘被人们谈得很多,但从没有谈及木石姻缘这一说。
贾宝玉和林黛玉作为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前世结盟,既不为贾府中人知晓,也不是宝玉、黛玉本人所了解的,所以,此前当宝玉挨打,黛玉流泪,宝玉让晴雯送去一方旧手帕时,两人的感情已经得到了真正的沟通,由此更进一步的婚姻问题就自然而然摆到了两人面前,而这一问题,恰恰是他们自身最无能为力的。现在,把贾宝玉对婚姻的抗议处理成梦中的呓语,既可说是回应了超越贾府现实世界的另一种构想,是积压在贾宝玉心头忧虑的一次爆发,也未始不可以理解为是对现实问题的一种回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通灵宝玉本来对林黛玉和贾宝玉来说意味着心灵的阻隔,现在就开始变为一种现实的阻隔,而贾宝玉在梦中呓语,正是这种现实阻隔的心理征兆。
贾宝玉对通灵宝玉的否定、厌恶很大原因是跟周围可能成为其伴侣的女性有关,那么,这些女性又是怎样看待这块玉的呢?按理说,史湘云是最早与贾宝玉呆在一起的,可惜书中没有交代,以后史湘云再来贾府,也没有写她对通灵宝玉的态度。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林黛玉进贾府,贾宝玉在其面前摔玉的举动。当天晚上,林黛玉也为此担心,袭人拉家常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又似乎很好奇地向袭人打听这玉的来历,上面有什么字迹。
可等到袭人要把玉拿来让黛玉过目时,黛玉却又制止了她,说:“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这样的态度,或许像有些红学家认为的,是为了显出林黛玉做人洒脱的态度,但下文再也没有交代林黛玉细看玉石这一细节,似乎也有作者的特殊用意的。特别是以后薛宝钗入贾府,金玉姻缘说传开后,林黛玉对这玉就有了很大的忌讳,不但在贾宝玉面前拿这块玉来说事刺激他,而且也时刻提防乃至敲打着别人。清虚观里,当薛宝钗说史湘云有金麒麟,探春夸她记忆好时,林黛玉便挖苦她唯有在别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也因为史湘云有这金麒麟,所以也提防起史湘云,其中有一段心理描写,写出她当时的心事:“今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其实,史湘云之于贾宝玉的瓜葛,是不待贾宝玉得到金麒麟而发生的。所谓金玉姻缘,这金本来就有着双重指向,一指薛宝钗的金锁片,另一指史湘云的金麒麟。当贾宝玉与史湘云一起去芦雪庵吃烤鹿肉时,旁人就是以一个戴玉的哥儿和一个戴金的姐儿来把两人联系起来的。只不过史湘云为人率真,不介意于此,才没有对玉有多少考虑。相比之下,薛宝钗对玉就有了特别的关注。
通灵宝玉也只是在薛宝钗眼中才有了具体的介绍。然而,在第二回的回前总批有“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究竟此玉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的话,评点者完全忽视了,作者是在第八回中,才第一次详细写薛宝钗与贾宝玉的见面情况,但不同于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第一次见面,对那块宝玉虽有好奇,却并没有让袭人拿来一见。宝钗是自己直接向贾宝玉要来细细赏鉴的。我们读者也这才循着宝钗的目光,看到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宝钗不但看了玉,还把上面刻的字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然后回头问自己的丫鬟为何不去倒茶,只是发呆。莺儿自然要解释发呆的理由,就笑嘻嘻地说,是因为觉得这字跟宝钗项圈上的像是一对,于是也引起贾宝玉看薛宝钗金项圈的兴趣,项圈上面的一个金锁片,也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果然跟通灵宝玉上的字是一而贾宝玉知道这一点,也完全是由薛宝钗引起的。当她看到通灵宝玉上的字,立刻明白是跟自己金锁片的是一对,但又不便自己直接说出口,其念两遍的举动,既可以说是一种暗自得意,但也可以理解为故意念给莺儿听,让莺儿产生一定的联想,然后再借催促莺儿快去倒茶,让莺儿把理由很自然地说出来。
这样的解读,是目前红学界的一种共识。问题是,接下来呢?薛宝钗心里固然是挂念这块玉的,所以在后来的第三十五回,能那么熟练地向莺儿建议为宝玉打络子,包括色彩设计:“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才好看。”但既然她已经知道和尚说过的话:要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而这样的婚姻大事又不应该由自己这样一个女孩子冲在前头,所以,当她发现了贾宝玉配戴的玉与自己的金是一对时,一方面不无虚荣不无得意,但在行动上又有意躲起贾宝玉了。这倒不是像有些红学家所说的,是她的性格上的虚伪,而是像她那样一个恪守传统礼仪的女子,是会自觉自愿去这样做的。于是,金玉姻缘之说,在拉近她与贾宝玉关系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反弹的力量,把她推得比正常交往状态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