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而漫长的南国盛夏，在这个七月初里以一种暗淡而沉郁的方式拉开序幕。灰色的铅云低低地悬垂在空中，边缘处有模糊的光晕，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天气闷热得让人快要窒息，如同四处树立起了无形却厚实的高墙隔绝了空气的流动。
一场倾盆大雨即将汹涌而至。
一辆中巴车急速行驶在公路上，似乎要赶在落雨之前抵达终点。窗外，时不时有鸟群低低飞过，大片绿色的稻田在大地铺展延伸，路边四处垂落的藤蔓间间或闪现沉甸甸的花朵。这盛夏的乡间风光一帧一帧落入坐在车厢后排靠窗位置的陈慕雯眼里，原本最熟悉的景色，却在大雨落下之前在她的眼眶中就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水汽。
仿佛就像一瞬间的事情，远处像是飘来滴答水声。水声逐渐连成一片，天地间的景观渐渐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模糊，只剩下壮阔而激扬的水幕，喧哗的雨声吞没了其他的声音，这世界反而在瞬间清净了下来。
大雨一遍一遍冲刷着车窗，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陈慕雯闭上眼，外公慈祥的笑脸却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那痛彻心扉的感觉。
一个小时前，住在乡下的外公急症突发，永远离开了她。
这个潮湿而闷热的盛夏从六月她高考失利开始，注定要用一个又一个猝不及防的坏消息来戳痛她封闭而软弱的内心。在舅舅打来电话告知外公去世的消息后，站在洗手间门口，听到一向以女强人形象示人的母亲躲在里面压抑却又真实的哭泣，陈慕雯握住门把手的右手无力地落下，内心是一片茫然、无助，以及被命运之手翻云覆雨所带来的深深的恐慌。那是一个从来顺风顺水的少女从未体会过的、但至此之后很久都无法释然的感受。
父亲远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赶不回来，陈慕雯和双眼红肿的母亲来不及收拾什么就一起坐上了去外婆家的汽车。那是一趟她闭着眼都知道怎么走的路线，路上要经过两座桥，还要经过一个水库，要在每一个岔路口左拐，然后最后一站附近有个旧旧的加油站，外公会站在那里等着她。
离终点站越来越近，陈慕雯紧张地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她坐直身子，闭上眼，拼命地深呼吸。潜意识里，她还无法接受舅舅在电话里说的是事实。她固执地认定，外公还会在那里笑眯眯地等着她，带她回家。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而此刻，T市一中的足球场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原本正踢得如火如荼的一场告别赛不得不中止。“阿扬，我们去食堂买水，顺便吃点东西，要一起吗？”一个体型敦实的黑皮肤男生一边身手敏捷地将一条干毛巾扔给坐在休息室长椅上的瘦高男生，一边兴致盎然地大声问道。接住毛巾的方晔扬回过头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笑了笑：“你们去吧，给我带瓶可乐就可以了。”
“阿扬最近有点不对劲，你们有没有发现？”坐在食堂里吃烤肠吃得满嘴流油的黑壮男神神秘秘地低声对着对面的两个男生说道，脸上还带着探询的神色。被这样一问，坐在他对面的金鑫和刘帆面面相觑，然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能有什么不对劲啊，人家都考上同济了，还学的是自己喜欢的土木工程，有什么好烦心的。”放下吃得正香的烤肠，绰号大黑的王大骐胡乱抹了抹嘴，一脸没好气地冲俩人说道：“我说，人家最近正烦着你们都看不出来吗？他处于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呐，你们怎么当哥们儿的？”话音未落便遭到了刘帆抛来的大白眼：“我去，你个文科男少来文绉绉这套。”金鑫挠了挠头，猛喝了一口冰可乐，随即不耐烦地又嚷道：“怎么哥几个现在搞得跟八卦的老娘们儿似的，别磨叽了，都赶紧回去吧，我看雨好像已经下小了，咱还要跟六班再战啊。”
等三人带着给方晔扬买的可乐回到休息室时，原本坐在长椅上沉默地擦着头发的清瘦背影已经连同他储物柜里的书包消失不见，储物柜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仍在微微晃动。三人顿时愣在了当场。
而在乡下外婆家的小院里，一脸泪痕的陈慕雯已经忘了自己呆立了多久。最疼爱的外公这次没有在终点站接她。她和母亲一起跌跌撞撞地沿着乡间山路在雨水中走到了这里，这一路走得她泥泞不堪，走得她心力交瘁，最后的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脸上淌着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还是看到了外公的遗容。这一刻，她反而安静了下来。周围哭声一片，年迈的外婆几近晕厥，没有人在意身形娇小的她此刻心中翻涌的暗流。她对死亡的气息并不陌生，小时候她经常生病，住在医院时也常能看到有蒙着白布的遗体和哭天抢地的家属经过。她至今还记得那属于医院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气味的腐朽气息，弥漫在走廊上穿过的风里，让年幼的她感到恐惧。而现在。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已经长眠的苍老面容，却又艰难地蜷曲着收回了手，凄惶如惊弓之鸟。就在此时，口袋中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此刻却如此刺耳而突兀，陈慕雯抖抖索索地拿出手机，铃声仍在不依不饶地响着，已经有长辈投来责备的目光，她来不及细看来电号码，不顾一切地摁掉了这个来电，并立刻关掉了手机。
手机盖合上的那一刻，雨停之后在天空中翻涌的云层竟然又散去了，耀眼的日光照亮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直让人睁不开眼。眼前不再是那张惯于对她微笑的脸，那些被生活压在内心深处许久的记忆片段，那些色彩繁复的影像在这白日焰火一般的日光下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外公带着她去地里干活，大日头下，她乐滋滋地坐在树荫里玩着蚂蚁，看着外公在不远处勤劳地耕作侍弄着黄豆、芝麻和棉花，大滴的汗珠渗透进脸上如刀刻一般的皱纹里，那一刻她觉得外公也像是长在这土地里的作物，朴实而伟大，虔诚而深刻。她还记得她为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小鸡仔病死而伤心哭泣时，外公安慰她，还郑重地带着她一起在小院后面的小土坡安葬了小鸡仔，这让年幼的她第一次明白悲伤既是柔软的，也是庄重的，而每一个生命的离开，都需要以敬畏之心相待。
那么多的过往，当时微不足道、习以为常，如今物是人非的时候再回想，简直是不忍去看的利刃，倒刺进了心底柔软的角落，刀刀见血。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少年曾经念给她的诗句：“
Theysaythattimeassuages，——Timeneverdidassuage;
Anactualsufferingtrengthens。
Assinewsdo，withage，
Timeisatestoftrouble，
Butnotaremedy。
Ifsuchitprove，itprovetoo。
Therewasnomalady。”
少年年幼时失去了母亲，这诗句来自他母亲最爱的艾米莉迪金森的诗集。他念给她听的时候，目光如水，表情肃穆。死亡、记忆、遗忘，这些沉重的词汇在少年温和而低沉的声音里，在这些字符、音节所组成的句子里渐渐地如轻盈而清澈的水流，从眼底流到心底，洗涤了所有时间带来的尘埃。
如今再想起这些，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陈慕雯感到眼睛和鼻子都又开始不争气地酸涩起来。她低下头，使劲抑制着不断翻涌的泪意，只觉得这个夏天真是有史以来最潮湿最糟糕的夏天，悲伤啃噬挤压着她，就连那点少女特有的心事也在水草一般密密层层地缠绕着她的心。
终于，夜幕降临。
窗外的雨停了，城市的灯亮了。T市闹市区的夜晚，绚丽到像一个幻境，成片的灯火亮起时，天上的星辰也显得黯淡。声色光影交错相叠，就像华美却虚无的浪潮，轻易就能吞噬一颗空洞的心。方晔扬站在自家阳台上，头一次心烦意乱地看着手中亮晃晃、新簇簇的手机。七月的晚风拂过他的脸，又掠过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握住阳台的栏杆，身子微微前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假装俯视些什么。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清甜笑脸，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终于成功遮挡了他所有的视线。
下午听妹妹说她家里出了事，想到她之前已经经受的高考失利，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不自觉地就是一阵抽痛，几乎是下意识一般一边冲出学校球场休息室，一边拼命给她打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打过去该跟她说些什么，但他就是不想让柔弱的她一个人承受这么庞大的悲伤——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比谁都了解。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的那一刻，他紧张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屏住呼吸等待着接通，却最终只等来被匆忙挂断的“嘟嘟”忙音，再打过去，听筒里已然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这样冰冷的提示。他在雨后的骄阳下一路走回家，每走一步就仿佛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同步感受着踉跄在山路上的陈慕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所经历的痛楚。原本就不是初始愁滋味的少年，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停住脚，握紧双拳：这世界这么大，这世界这么热闹，而自己，正在最好的年纪肆意纵横、春风得意，却不能给她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
想到这里，此刻的他低下头，将脸深埋进臂弯，只觉得内心空荡荡得难受。有音响开得震天响的大摩托车轰轰烈烈地从楼下开过去，他只听到了一句：“我站在天桥想念你，有点狼狈，对不起”。
陈慕雯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歉意和带着心疼的惆怅。她和长辈以及同辈一起，正坐在灯火彻明的堂屋里为外公守灵。她一点也不害怕，心里却是盼望着能再多陪伴外公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尘世艰难，前途渺茫，她觉得很累很累，很想再回到小时候，被外公牵着，走在乡间小路上，这自欺欺人的幻梦眼下就像一个蜗牛壳，可以容她暂时栖身。这时，坐在她身边的小姨家的小表妹皱巴着一张小脸，扯了扯她的衣角：“雯雯姐姐，我想去厕所，外面天黑，我怕，你能不能陪我去？”她立刻站起身，带着小表妹向门外走去。外婆家的厕所就在屋后不远处，她看着小表妹进去，自己守在门外。抬头看，入眼的是一片璀璨迷人过梵高画作的浩瀚星空，想起自己童年时期的夏天，夜晚躺在院中的凉椅上，外公外婆摇着芭蕉扇，聊着天儿，小桌上摆着井水湃过的西瓜和桃子，如此遥远又如此深切的回忆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就在此时，她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星红色火光一闪，夜色中隐约有一个身影。她顿时紧张起来，壮着胆子哑声喝道：“谁？”那人似乎也受了惊吓，随即却又松了一口气：“囡囡别怕，是我。”
原来是妈妈。
陈慕雯拍拍胸口舒着气，转念间却又奇怪起来：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妈妈抽烟啊，她向来是最讨厌烟味的女人，以至于爸爸在家也是不敢抽烟的。“雯雯姐姐，我好了，我们回去吧。”小表妹这时出来了，陈慕雯想了想，将她送回去之后却又沿着原路返回。她存着疑虑，抬眸看着不远处那个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女人，烟雾寥寥地从她的指间盘旋而上，直至消失在夜色中。怔怔地看着这画面，陈慕雯忽然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酸漫过。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她觉得她那无所不能、精明强干的妈妈，就像老了十岁一般，背影显得那么的仓皇又脆弱。
一直以来，她不喜欢她，也并不亲近她，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她们似乎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以至于她们的关系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剑拔弩张中，也因为这种对抗性的微妙又复杂的关系，陈慕雯的青春期叛逆一度被拉得很长。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妈妈和其他小伙伴的妈妈不太一样，而这“不太一样”又是那么得让她厌恶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在小学时第一次没有考到满分被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结果导致后来没考满分之后说谎，最终被识破于是又被打了一顿？也许是在别的小伙伴以及家长面前被戳着脑壳子说她笨说她不争气的时候？又或许，是因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翻看她那不许上锁的抽屉里的所有日记本、贺年卡、信件？总之，从陈慕雯上学开始，对自己的妈妈，她是三分恐惧和七分厌恶，厌恶她尖利的嗓音和比嗓音更尖利刻薄的话语，厌恶她忽然就爆发的怒火以及劈头盖脸而来的谩骂或者巴掌。
这么多年的疏远和冷漠导致的直接后果除了深深的隔阂和敌意，就是一整套基于刻板印象而形成的惯性思维。对于陈慕雯而言，母亲是个她不愿意去亲近和了解的陌生名词，哦，这个人除了很讨厌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菜烧得很好吃，每天上班那么忙还把家里拾掇得那么井井有条，干净明亮，以严厉的棍棒教育把她教成了一个乖巧文弱的讨喜姑娘，虽然老实巴交的爸爸工作待遇不是那么优厚，但她硬是在她上初中时竞选成了公司里的一个部门主管，尽她所能地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以往，陈慕雯想到这些，会顺势一个转折：可是，她脾气实在不好。。
但今天，陈慕雯的思维到了这里忽然顿住了。
为什么她的脾气一定要像那些文学影视作品里所塑造的母亲形象一样那么予取予求、任劳任怨？为什么人们可以要求玫瑰花要香却不能宽容它有刺？她的妈妈，作为家中长女，七八岁就要下地干活，上灶台给全家人做饭，种种艰难困苦，她只隐约从小阿姨和外婆的口中得知，却从未听到她提起过半分。乡下家庭皆重男轻女，而她的妈妈，却硬是在繁重的家务和哥哥们的欺压中争强好胜地考上了大学，成了飞上枝头的女状元。这过程中所经历的心酸往事，又岂是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所能体会其中一二?
至此，陈慕雯觉得无地自容。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在这段亲情关系中，自己是那个被亏欠的，却不曾想过，自己的冷漠与敌视也是一种辜负和伤害。站在她不远处的这个沉默而倔强的女人，给予她血肉之躯和完整人格的人，在那样坎坷的成长中一路摸爬滚打，然后成为一个咬咬牙要给自己孩子最好的生活的母亲，作为女儿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居高临下地指责她没有在披荆斩棘之余还能拥有温柔宽容的好脾气以成为一个完美母亲？忙于工作和家庭的她之前费尽心血照顾了大半年的老父亲在病中骤然离世，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高考失利，她所经历的伤痛，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在意过？
想到这里，陈慕雯蹲下身，捂住脸，任泪水无声无息地漫过脸颊和指缝，年轻的心被一种沉重的负疚感撕扯着。“囡囡，回屋里去吧，陪陪外婆。”不知不觉间，妈妈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陈慕雯站起身，慢慢走向这个离她如此之近、但曾经又相隔那么遥远的女人，这个和她分享着相同血脉、曾经骨肉相依的女人。她颤抖着伸出双手，给予了自己的母亲一个迟到了好多年的拥抱，热泪横流间，她伏在妈妈的肩上，在妈妈的耳侧轻声但却坚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拥抱和道歉就像一个真真切切的仪式，向着那些曾经伤人伤己的轻狂岁月说再见，去抓住眼前还可以抓得住的、值得珍惜的情感，然后，和这冷酷又深刻的生活达成一个少女所能够达成的和解。
这天的深夜时分，陈慕雯在堂屋的凉椅上碾转反侧，周围的很多亲人经过一天的奔波都已经开始困得招架不住，她的睡意却只是模模糊糊地袭上心头。这一晚，她的内心像是重获新生一般，得到了生活的某种启迪和洗礼，自然而然地，她想到了一个人，也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哥！你电话响了好多声了，吵死了！再不接我摁掉了啊！”正在自己的卧室里摆弄新买的音响的方晔云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对着卫生间的方向大声吼道。卫生间内，刚洗完澡的方晔扬听到自家妹妹门外的怒吼，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这预感似乎指向了一个他今天牵肠挂肚好久的事实，他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珠，匆匆忙忙裹了一条大毛巾就狼狈地冲了出来，连跑动间春光乍泄都浑然不觉。。“天哪，哥你是爱演裸男秀的色狼吗？真看不出来。。”方晔云立刻捂着眼慌不迭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全然不顾自己的兄长正满脸黑线地在客厅里四处找手机。
站在外婆家院中桂花树下的陈慕雯听着手机听筒里正第二遍播放王力宏的《爱你就等于爱自己》，叹了口气，正打算摁下那个红色的结束通话键，“喂，慕雯，是我！”少年已经蜕变成熟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温和与低沉，显得有些急促与慌乱。然而，陈慕雯没有心思多去在意这些细节。她停顿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晔。方晔扬，我。。想好了，我要去复读。”
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一种一手接着电话，一手紧紧拽着浴巾的可笑姿态站在夜风初凉的阳台上听着电话，心里不是不盈满混合着担心与紧张的幸福情绪的。但这是在陈慕雯这个决定说给他听之前的时候。“为什么？？我不是之前和你解释过好多遍了吗？你就上我之前让你填的那个上海的大学，我爸爸在那边有很多熟人，你的分数够得上，还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专业。”方晔扬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微微抬高了一些。“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陈慕雯忽然从之前等待电话接通时的局促不安里平静了下来，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她不愿，也不能接受来自方晔扬父亲的这样一份施舍，去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熟悉也不喜欢的学校度过四年青春。更何况，这些还只是方晔扬一厢情愿的决定，他父亲从未有过正面的表态。这样的“馈赠”太让人难堪。
也许是陈慕雯反对得太过于坚决和波澜不惊，一直以来以稳重兄长形象在小女孩面前自居的方晔扬有些被激怒了，他语气强硬地反问了一句：“可如果这就是我想要的呢？”原本以为性子绵软的陈慕雯至少会犹豫片刻，然后像以前那样撒撒娇，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这次她却是异乎寻常地坚定：“我的人生终究是要我自己去选择、去经历，不是么？”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方晔扬。他不愿意承认，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无比地赞同陈慕雯这句青春热血的口号，甚至一直以来，他也是以这样的姿态去与自己强大的父亲“抗衡”的，但此刻，他心里另一个失去理智的声音在叫嚣，激得他热血冲上头顶，已然来不及审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心意究竟对陈慕雯而言是一份甜蜜的情愫还是一种专制的负荷，还未细想，伤人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你就那么肯定，你去复读，就一定能考得出比今年更好的分数么？”话一出口，他自己已经感到后悔，却只听到听筒里沉默了良久，最后，陈慕雯软糯的声音夹杂着一点百转千回的叹息，幽幽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把，至少自己不后悔。晔扬，开开心心地去奔赴你的大好前程吧，你值得一个灿烂的人生。”方晔扬攒着浴巾的手越握越紧，心里却像有个大大的空洞，不断有风穿洞而过，吹得他浑身冰凉，有种越来越真实却越来越无能为力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终究没有说出口的“我会等你”，已经在那句程式化却又溢满酸楚的祝福里失去了所有的意义——这故事表面看来，是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即将开始一段锦绣前程，而她灰头土脸，在生活接二连三的打击面前却还是不肯认输，要为尊严再背水一战，连胜负都难料。但他知道，不管她的背水一战是何结局，他自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在已经过完十八岁生日的一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夏夜，生活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将真正的成人礼放在了他面前。只是当时年少气盛如他，不愿再去听她吐露更多的心声，更不愿去直面自己狼狈而混乱的内心——对于此刻的他而言，这段青葱爱恋的结果就是，她根本不爱他，也不会接受他的心意。骄傲如他，敏感如他，在这成年之后所面临的第一个巨大的沮丧面前简直要抬不起头，却忘了这带着疼痛的成长一课根本没有所谓的胜负和对错，而爱，是付出，是呵护，是甜蜜的豢养，但更需要尊重另一半的付出和期待。
后来的后来，走在陌生城市被霓虹扫过的喧嚣的街上，无意间经过某家音像店的陈慕雯听到梁静茹的歌声，却像是被瞬间击中一般想到了这个夜晚：桂花树的香气在月光里绰绰约约，她抱着膝坐在树下，一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泪痕却是清晰可见。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但是年少的他们，却还是按照各自的理解倔强地让故事偏离了原本的轨道，直至针锋相对，直至再也不见。
仿佛上一分钟
你还陪在我左右
还以为我们会开花结果
我还记得玫瑰色天空
却模糊了我们的脸孔
哼过的歌到底是什么内容
仿佛已经自由
下一刻我变成风
吹过你的领空差点失控
回忆在夜里闹得很凶
我想我可以明白你所有的痛
想让你知道我懂
却担心言不由衷
我们都接受
一定是彼此不够成熟
在爱情里分不了轻重
诚实得过了头
不能退后也无法向前走
爱是一个自私的念头
把寂寞消除的理由
剩下的那些感动
能记得多久
也是在那个悲伤又漫长的夜晚，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失落、没有告别，有的，是大片的艳阳和蔚蓝如洗的天色，云朵澄澈，风拂过大地，绿色的麦田绵延至遥远的地方，少年的笑脸真真切切地和秋千一起飞扬在半空中，这一切都让人想要用力讲述一个青春热烈绽放的美好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