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夏末的夜晚,已不再像盛夏时节那样被馥郁的热意覆盖,晚风里已经带了几分清冽的气息。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里,难得看到深蓝的夜空被稀疏的星光擦亮——它们是这城市迷宫仅有的一点诗意注解,又昂贵又孤单。从酒吧出来后,方晔扬躺在T市一中校园偌大的田径场上,茫茫星空就像是扑面而来一般,将他的身影笼罩住。那是一种多少年后他都不会忘记的肃穆的寂静,仿佛有某种召唤在上方盘旋,生命在这一刻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价值秩序。
微醺的少年脸庞带着潮湿的红,闭上眼,母亲温柔的面容竟然触手可及一般历历在目。是谁说过的,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母亲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漂亮,多才多艺,她的父亲曾经是T市市委书记。在上海读完名牌大学后,自小恋家的她回到了T市,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当地电视台,成为了人人羡慕的女主播。一次下乡采访,让她结识了出身寒微、在基层乡镇政府任职的方建国。
太阳之下无新事。这个故事用今天时髦的词语来形容,就是一个孔雀女和凤凰男的悲剧故事。然而故事是多少个日子的连缀,细碎、真实、漫长、情绪饱满,对于方晔扬,以及他的家人而言,这个悲剧故事又怎能在心里盖棺定论一般一带而过?这故事里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黯然神伤、太多的指责与争吵,谁的视角里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在方晔扬的的视角里,他的父亲,藏着卑微的心结与不为人知的情愫,完成了从一个来自穷苦家庭的小公务员到市委书记乘龙快婿的蜕变。这期间的心路历程,他从未问过父亲,也从没听到父亲提过只言片语。外公外婆的激烈反对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然而,和所有天下的父母一样,他们最终妥协在女儿的眼泪、反抗和哀求里,真心实意地接受了这个沉默寡言但看起来沉稳端正的年轻人。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得知父亲和晔云母亲当年那一段往事?他印象中是在他大约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或许在更早一些时候,聪明敏感如她,早已洞穿睡在自己枕畔的男人心里深藏的情意——那份完全不属于她的,和他冷淡的样子截然不同的,滚烫得近乎灼人的爱情。
母亲没有哭闹过,却是一天一天消瘦,精神恍惚,直到后来被诊断有轻微的抑郁症。她再也无法出现在荧屏上。
这一切结束在方晔扬小学六年级暑假的某一天。
她选择了以吞食安眠药的方式,安静地、苍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遗体告别仪式上,她的面容依然是平静而美丽的。方晔扬知道,这表象下隐藏着多少骄傲、偏执、软弱所带来的不甘与煎熬。可是到死,她都选择了沉默。她轻盈如蝴蝶飞往另一个世界,将种种苦痛永远埋藏于山川河流,却唯独这沉默,永久地刺痛身边的每一个人,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每每想起,便是混着怜惜、歉疚的锥心之痛。说到底,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赢了。
年少的方晔扬一滴眼泪也没流,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与微微有些弯曲的背,看着外公外婆老泪纵横,他近乎漠然。有来者窃窃私语:这小孩心也太硬了,那可是他亲妈。也有来者怜惜他如此年幼,就痛失慈母。他低着头,不发一言,年少单薄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来来去去的黑色人群中。
三伏天的天气酷热难耐,殡仪馆里里外外都有很多人。也有别的逝者的亲友在告别遗体,汽车喇叭声、人群脚步声、哭喊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让方晔扬觉得如同身处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梦境。这是他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他看到有人若无其事地站在走廊里抽着烟,有说有笑,而身后的屋子里就是痛哭流涕的人群和躺在花丛中的遗体,也有人抬着白花花的花圈,大声嚷嚷着让开点让开点,往屋子里走去。而更多的人,他们的神色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么悲伤严肃,他们低声交谈,他们如释重负,他们为等会儿去哪个饭馆吃饭争执不休,他们不耐烦地对还落在后面的人大声喊着:“快点,要开车走了。”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地方。俗世的种种熙熙攘攘,搅扰着所有死者化为灰烬前最后的安宁。可是,大家好像都习以为常。
当覆盖着布单的遗体将要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方晔扬看到父亲无声无息地蹲下来,浑身颤抖,最终还是发出了呜咽之声,听起来压抑又绵长,就像是为他们之间撕扯不清的这么些年收尾。母亲就要消失在闪耀的火光之间了,方晔扬忽然发了疯一般要冲过去,他竭尽全力想要伸出手阻拦。那是他的妈妈,给予他生命的人。他人生中第一次微笑与哭泣,第一个学会发出的音节,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拿到奖状……所有的快乐或是悲伤,荣耀或是失落,全都与她血脉相连。可是,她就要彻彻底底地消失于天地间了,化为灰烬,再无实实在在的音容笑貌。从今往后,“妈妈”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单词,对于他而言仅仅是午夜梦回时的虚影,记忆里渐渐模糊泛黄的片断,那些最温暖的呵护与陪伴、触碰与话语、笑容与眼泪,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这种“失去”所带来的巨大的空洞,在他心底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把他吞噬进去。
他不要这样,他要阻止这一切。
周围的长辈们惊呼着奔过来,将他死死按住,他拼命挣扎,封闭在心里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自己哭喊的声音就像来自天边一样遥远:“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拦下来,这样妈妈就不会离开了”。大人们流着泪揽住他,竟是什么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一切的一切,在一个孩子因为失去母亲而释放的广袤的悲恸面前,都显得那样渺茫轻微。
此刻,校园田径场的草地披着薄薄的水汽,云层在风声里游走,掠过这城市的上空。方晔扬双手枕在脑后,汹涌而出的热泪让嘴里咸涩的气息一点一点积聚,心里被封存已久的那些情绪,那些无能为力、无可言说的情绪,那些整整累积了四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在母亲离开后的很多很多个夜晚,他彻夜都无法安眠,在睡梦和清醒之间辗转至天光渐亮。他开始无比痛恨“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这句话,因为太霸道,因为太无奈,因为那种借着时间名义的情意寡薄。失去所带来的痛之所以刻骨铭心,不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感觉有多绵长,而是因为,他怕他会忘记,怕自己在一夜一夜的入眠之后会淡忘母亲的样子以及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泪眼朦胧中,头顶的苍穹却反而显得愈发清晰。浮游的云朵散开后,闪烁的星光与皎皎月光一起照亮这漫漫长夜,也照亮了少年曾被现实重重挤压、无处安放的心。那些悲伤与痛楚好像渐渐停止了撕扯,一切就像融入这清风明月的朗朗夜色一般,重又静谧安宁了下来。他想起了曾经读到的诗句: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群星满天跑,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这是关于死亡,最残忍却也是最仁慈的想象。
你记得回家的路,你记得我,你永不会孤单。
这已经是陆文霞第三次推开女儿房间的门了。
她皱眉看着女儿对着电话轻声细语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投入样子,甩了个严厉的眼色作为警告:这都打多久了,还要不要预习高中功课了。陈慕雯瞄到妈妈不满的神色,对着话筒支支吾吾地又说了两句,然后赶紧挂了电话。陆文霞看着她终于挂了电话,便转身去厨房给她热牛奶。
热气腾腾的牛奶杯子就在手边,陈慕雯对着面前的数学课本和习题册却发起了呆,刚才电话里方晔云抽抽搭搭的声音恍若还在耳畔,那张明艳的脸上梨花带雨的模样想来应该是我见犹怜的吧。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朋友圈里会有家庭如此复杂的女生,也没有想到,原来那位她一直以为是方晔云早恋男友的“男主”竟然是方晔云同父异母的哥哥。
方晔云曲折的身世在爱看小说的陈慕雯眼里大致等同于一个秦香莲和陈世美的故事。乡下不谙世事的清纯少女与同样出身穷苦的同村青年坠入情网,她努力劳作,供他读书。两人偷尝禁果后珠胎暗结,结果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大学毕业就迎娶伊人的有志青年始乱终弃,最终和市委书记的千金共赴前程。
那个未出生就被亲生父亲摒弃的女孩,就是方晔云。她的母亲因为乡下医疗条件太差,在生下她没多久后就离开了人世。
她在乡下读完小学后才被已经升任副市长的父亲接回城里,直接被安插进了市里最好的初中,住进了曾经想都不曾想过的大房子,户口本上的名字也从原本的“方芳”改成了“方晔云”。分开多年所带来的显而易见的隔阂、外公外婆一直灌输给她的刻骨铭心的恨意,还有种种情感上的疏远与性格所带来的沟通障碍,全都毫无意外地指向了一个结果:她近乎于咬牙切齿地痛恨她的父亲,恨那个叫做方晔扬的男孩,也恨她自己。她恨父亲的忘情负义导致可怜的母亲郁郁而终,恨他对自己这么多年的遗弃,恨方晔扬还没出生就已经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完整家庭和父爱。她恨自己经不起外公外婆的眼泪和劝告,最终为了所谓大好前程而离开了最熟悉的乡下小院而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笨拙地学着一点一点剥离骨子里那些会被周围人鄙夷的习惯,而这过程鲜血淋漓。
她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想,其实我没资格恨那个男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他其实是同一类人。这是个多么可笑又虚伪的世界啊。你看电视新闻里,那个男人讲话的时候是一副多么高高在上的样子,谁又知道,其实他是个为了往上爬而抛妻弃女的负心汉。”
陈慕雯听得暗自心惊。在她有限而单纯的生活经验里,何曾这样直面过类似于台湾苦情伦理剧一样复杂的现实情节。然而同为少女的方晔云语气里那种棱角分明的,带着倔强、任性和凉薄的早熟,还是让她忍不住开口:“晔云,你爸爸妈妈,以及你哥哥的妈妈,其实都很不幸。为什么不抓住现在,努力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呢?”
她话一出口,心里也有点后悔:是啊,你当然能这么冷静地劝人家,那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你的父亲。刚想着怎么斟酌词句,再说点什么,话筒里已经传来了方晔云的抽泣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在陈慕雯的心底鼓涨。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抚慰这个看起来让人钦羡却身世凄凉的姑娘,却又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了心脏一样,有无限的怅然和凄楚,让她的心里也飘摇着一层盈盈的水汽。“我没法解开心里这个疙瘩,我觉得我做一个听话的乖女儿是对不起我妈。所以我离家出走,在学校里和男生打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回家,泡酒吧……我就是要让他也不好过,让他丢脸,让他挫败。可是现在,我觉得很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这个清朗寂静的夜晚,有人躺在操场上对着星空黯然神伤;有人为青春期的种种心事而坐卧不宁;有人独守一隅,放任自己痛哭流涕;也有人,初尝人世艰难,开始明白安慰捉襟见肘、世界冷暖自知。陈慕雯抬起头,看向高楼林立的窗外,一弯银月悬垂天际,清辉亮过人间霓虹,有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划破云层,灯火闪烁。她望着这庞然大物,忽然没来由地想,它又承载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和沉甸甸的心事呢?
她想起电视剧里的人物往往濒临崩溃之后生一场病,随后便一切都自动破局,生活从此豁然开朗。此刻,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人生从来就不会如此宽容。咬紧牙关面对一浪接着一浪的不顺遂才是真相,毕竟,崩溃或者痛哭从来都是捉襟见肘的事。你试图摆出柔软的姿态,但生活并不会因此与你和解,它是我们最苛刻的情人。
无论如何,在历经军训期间这些令人难忘的成长插曲后,尽管军训时的艳阳天将大家晒得奄奄一息,日常生活内容都变得乱七八糟;尽管八月最后一天的军训汇报大会暨开学典礼上,T市一中的高一新生们在台上校领导和军分区领导殷切而慈爱的目光里走方阵走得七零八落;尽管校长致辞毫无新意地以“秋风送爽,丹桂飘香”开头并且炫耀了一番当年高考的辉煌战绩,无论如何,高中生活终于拉开了序幕。
学校很仁慈很慷慨地在汇报大会结束之后给大家一天假,也算是作为一个缓冲。为了不辜负好时光,陈慕雯换上碎花短袖上衣和牛仔背带短裤,背上樱桃小丸子背包,约上王潇然一起逛街。
湖光山色的T市虽然宜居,但对于天生购物狂的女性而言实在是个有点乏味的地方——整个市区就一条正儿八经的商业街可以供大家来回逛。在陈慕雯的印象中,基本上在自己上初三之前,T市大部分人买衣服都是没有什么专卖店或者品牌之类的概念的——那种可以尽情砍价的类似于今天的商贸城女人街档次的小店铺才是大家伙流连忘返的所在。所以初三的时候,一些一线城市的人民都要遗忘的牌子在这条商业街上开专卖店,这件事儿所带给大家穿衣审美上的震撼和颠覆就非常值得理解了。
说是逛街,其实囊中羞涩的两人也就是跑到本市图书大厦后面的女人街转了一圈,各自花了几块钱买了个扎头发的蝴蝶结,又对着音像店里硕大而鲜艳的偶像海报花痴不已,顺便感慨了一下盗版的电视剧碟也还是很贵。
中午时分,坐在商业街上仅有的一家麦当劳里。吃完油油的炸鸡翅,俩人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冰可乐,年轻光洁的脸上都浮现出惬意的表情。王潇然转过脸,看向窗外艳阳下人来车往的街道,高楼玻璃幕墙折射的太阳光有些刺眼,而陈慕雯咬了会儿吸管,又喝了几口可乐,也托着腮看向了窗外。正在立志打造本市最大商业综合体的建筑工地上机器轰鸣声不断,吊车、推土机忙碌地运转着,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街对面新开的百货橱窗琳琅满目,模特身上的穿着色彩斑斓,夸张又时髦,就像一个幻想的出口,仿佛是挖掉了平庸生活中的一块空气,而补上了一片棉花糖。
不知怎么的,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光竟然也因了这些时刻而变得略有些伤感。也许天物合该暴殄,回忆里最好的事其实都没什么意义,气泡一样破裂之后,留下的只是对夏天的一点下意识好感。毕竟,这样的时节容易让人相信,即使一直这样晃荡下去,作业忘了做,考试没复习,也没啥好担心。天光悠长,青春也是这样,谨慎珍惜还是放肆恣意都一样,反正最终都会遗憾地明白,这段好时光,到底还是百无聊赖地收尾了。
但陈慕雯心里还是天真又热血地期盼着,以后的每一个夏天还可以像从前的一样情怀散漫,整日漫无目的地游荡,从热的阳光下到夜的凉风,无所事事、没有边际、情绪都如可乐里的冰块化掉不知所往。而王潇然的心里却是觉得,纵然以后会没有暑假,再看到夏天,心情还是会很好,曾经每年七到八月的整整四五十天自主时间,一切维度都贫穷的少年,却能像个富翁一样地浪费时间,这也算是曾经上苍慷慨赐予的bonus了。
两人正在放任情绪散漫感伤的时候,又有新客人进来,店员“欢迎光临”的声音整齐又响亮。陈慕雯不经意间视线扫过点餐处,欣喜地叫了出来:“晔云!”正在纠结于吃哪种小食的方晔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朝着窗边的两位同学绽放一个甜美笑容,就被身边男士“先点餐,不要一心二用,耽误大家时间”的扫兴话语给说得没好气地转过去,纤纤手指特别用力地戳着餐牌上的汉堡薯条饮料,一双丹凤眼从眉角到眼梢都是不满的神色。扫了佳人兴致的方晔扬丝毫不为所动,轮到自己点餐,简洁果断地报出要吃的餐点,付了钱后便拎着佳人画着硕大骷髅头的包包,向靠近陈慕雯、王潇然两人的餐位走过去。
“不是说今天有事的嘛?怎么也出来了啊?”陈慕雯率先发问,还不忘用撅嘴表情表示对被小闺蜜放鸽子的不满。这小儿女扭捏神色落在闺蜜眼里,只当是女生间撒娇的亲密表现;落在表情寡淡的方晔扬眼里,只觉十分做作,于是便十指相抵,眼神放空,静待食物,不理会身边三个女生一台戏。
方晔云没好气地朝对面的兄长翻了个白眼。随后清清嗓子,努力换上温言软语道:“我这不是要偶尔和家人一起活动……。做一下乖乖女吗?”说完只觉心中生起恶寒之气,满心里都站着唾弃自己发嗲的小人对着自己心窝子戳戳戳。之前已经从陈慕雯处知道方晔扬身份的王潇然抿嘴一笑,便又低下头喝起可乐。陈慕雯反应却显然不平静:“是吗?多好呀~”,随即鬼鬼祟祟拉方晔云过来,又偷偷瞄了瞄此刻手指正有节奏地叩打桌面的方晔扬:“你和你哥哥和好了啊?感觉一派和谐啊。”被她生生拽着的方晔云想大力拍她脑袋,然后告诉她讲悄悄话就不要还用银铃般的分贝了。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又努力温言软语地说道:“是的呀~我们兄妹大团圆了,就差抱头痛哭了,你要参加一个吗?”她吐气如兰,真正的悄悄话悄悄说,缕缕温热气流拂过陈慕雯小巧的耳垂和耳畔微乱的发丝,让素来怕痒的少女难抑笑意,轻轻缩着脖子,咯咯娇笑着边微躲开,边伸手欲挠方晔云。却不料有服务员刚好此刻送餐过来,托盘近在咫尺,沉浸在闹腾情绪中的陈慕雯一个没留意,挥手间打翻托盘上一杯热巧克力。
许是塑料杯盖不够牢靠,滚热饮料顷刻间倾泻而出,这意外只让大家措手不及,还没回神间,被饮料烫到手的陈慕雯已抑制不住地尖叫出声,再低头一看,新换的白底碎花短袖衫和牛仔短裤上已黏上斑斑咖啡色污渍。刚才还嬉笑打闹的少女瞬间晴转多云,呼痛间眼泪差一点就要不受控制地滚落,心里一时间后悔自己刚刚疯得没个正形,结果惹出这破坏心情的祸端。
身旁的两个闺蜜都急急过来探查伤情,唏嘘一片,尴尬的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放下托盘,又拿来拖把与抹布收拾残局。乱七八糟的情形之下,一包已经拆封的心相印纸巾稳稳地递到了陈慕雯眼前,她抽抽搭搭地没有抬头就接过,紧接着,一管烫伤药膏又递了过来。身处关爱中心的女主角这下子也顾不上为手上烫红一片的伤势倒抽凉气,而是抑制不住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一下究竟谁扮演了拥有神奇口袋的叮当猫。
“先把落到衣服和腿上的饮料擦一下,然后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一下手,再涂点药膏。”一直坐在旁边耐心等餐随即目睹这一插曲的方晔扬压住心里简直想大吼“女生难道都是白痴吗”的冲动,站在了陈慕雯面前,平静地对她说道。对上眼前正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这双波澜不惊的双眼,陈慕雯的心底没来由地漫过些委屈的小心绪,瘪了瘪嘴角,然后被王潇然和方晔云急急慌慌地拉着去了洗手间。
此时,服务员已经重新端上一杯热巧克力,方家兄妹点的鸡翅薯条可乐也都悉数上齐。方晔扬晃了晃装着冰块的可乐,想了想,又去点餐处对服务员沉声说了句:“麻烦给我三个甜筒。”
于是,三个女生从洗手间出来后人手一个甜筒,消融在舌尖的冰凉又香甜的味道很快让女孩子们又活络起来,气氛瞬间升温。方晔扬慢条斯理地撕开番茄酱,不经意间一瞥,自家妹妹正和刚刚还一脸委屈郁闷表情的女生说笑着,神情姿态都是前所未有的愉悦烂漫。
他和爸爸似乎从未在家中见过她笑得这么轻松自然,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去,手上略加了点力道,终于将一整包番茄酱尽数挤到可乐杯的塑料杯盖上。拿起薯条,沾上酱,他递给正说八卦说得眉飞色舞的妹妹,方晔云微微有些怔忡,略有些迟钝羞赧地接过来,却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垂眸凝神地吃着。“有哥哥真幸福啊!因为怕你晚上吃火锅被烫到还带着药膏,现在又给你喂薯条吃。”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陈慕雯带着几分娇嗔地说道,方晔云两颊浮起可疑的红,装腔作势地“切”了一声,王潇然带着几分打趣地凑过来问她:“那你回去找表哥堂哥撒娇去呗,或者认一个哥哥也行呀。”“才不要~我只想要一个和我同一个妈妈的亲生哥哥,可惜了,永远都没这个机会啦。”话语间天真的钦羡与真切的惋惜落在方晔扬耳中,让身为兄长的他心里不禁泛起笑意,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肤色白净的小小少女懒洋洋地偎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抱怨完自己无长兄怜爱的可怜境遇,正自顾自津津有味地舔着手中甜筒,唇边还留有一点白色奶油,短短的马尾在脑后轻快晃荡,眼里尽是明亮洌滟的快乐光芒,穿着粉色球鞋的双脚也晃来晃去,直让人眼花。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帘珠总不如。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忽然蹦出这几句。再一转念,他又觉得,这个迥异于自己妹妹的女孩子,就像她手中握着的甜筒。将一丝奇特的甜腻感粘在了他的心上,若有似无,却又柔软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