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人,多存侥幸。老庄才不得不用他们那异众超俗的学说,安慰老实的人,提醒野心的人。我国现在较老庄时代,还觉百倍的七乱八糟。世界各国,因竞争的原因与学说的蛊惑,全到将要破产的地步。我以为,欲救中国,救世界,非提倡老庄不可。世界上五十几国,没有一个国与我国感情深厚的。不但以前是如此,现在更可怕。联日,联俄,联美,联……全是自趋灭亡。我中国男子,若有汉子气,要先由本国寻出中国所以衰弱原因,由自己设法医治,不必借助于人。依人者不久,赖人者难存。好汉子自己跌倒,当由自己爬起。人,不可靠人,国,更不可靠国。
我中国的东邻,是一个明抢明夺的恶汉,北邻是一个阴毒暗坏的贪夫。对东邻,当厉兵秣马,明耻教战。对北邻,当严防秘备,面和心违。
地球上没有新鲜的事,全是旧事重提。历史中也没有新鲜的事,全是旧戏重演。换一句话说,人事是仿学,历史是抄袭。我愈默察世事愈翻阅史书,愈知人事不过如此。
现今我中国,官贪民脊,一切奢靡淫荡的情形,正与宋末与明末的情形仿佛。强邻凶蛮阴狠,得寸进尺的情形,正与当日金人与清人的情形类似。
中国现今,圣人太多,凡人太少。先生太多,学生太少。好人太多,坏人太少。忧国忧民的人太多,自私自利的人太少。誓死救国的人太多,拼命搂钱的人太少。因为太少,所以将国闹得似亡不亡,将民闹得似活不活。痒的滋味比疼还难受。今日我国的现状,不是疼,只是痒。
按本分作去,自有幸福。候机会之来,少有成功。
古时,书少而精,所以能养成许多学者。现今,书多而泛,所以养成许多混虫。古时的书重克己,所以学者多正士。现在的书重责人,所以学者多恶徒。
外国人可以说“中国文化落后”,中国人万不可说。外国人可以轻视中国的文化,中国人万不可以轻视。外国人可以说“中国人是弱小民族”,中国人万不可自居为弱小民族。
向坑中急行,不是正当的进步。向安稳处退后,不是怯懦的落伍。
我最反对“迎合潮流”一句话,迎合潮流,是随着时代的思想奔驰,决非一个男子骨头的人所肯作的。生为一个男子,就应当有稳定不移的思想,不能因别人的思想,乱了自己方向。处在这邪说流行,思想颠倒的时代,非有男子骨头,不能做一堂堂正正的人。
我常劝学生们说:“你们对于‘潮流’要咬定牙关,牢守主见。在潮流正汹涌的日子,顶好是以一块‘岩石’自任,要做一个中流砥柱。假若力量不济,须要做一根‘芦苇’。千万不可自暴自弃,甘做一个‘浮萍’。岩石决不是潮流所能移动的。芦苇遇着潮流,虽在水中摆摇,然而根子不动。浮萍并无根柢,只浮存在水面上,任凭潮流的趋势,随波逐浪,永远没有自己的准定向。”
后汉司马徽说:“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这句话常被一些投机的人与趋时或盲从之辈误解了。要知投机不是识时务,趋时与盲从,也不是识时务。识时务是遇着一个时会,知所当行,抱定一个正大的目标,合理的见解应付当前所发生的事务与时机。
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也不是说孔子善于投机,善于圆滑,是说孔子,在他当日所处的时代,应付当前的环境,能行妥善稳健的办法,能确然独立,不偏不颇,不右倾,不左倾,能超出凡俗之辈,思想言动,能为时代的中主,而不为时代的牺牲。
有人问我说:“某要人主张打倒宗教,用美术,代替宗教。你以为怎么样?”我说:“我只知宗教是正人心灵的,美术是悦人耳目的。无耳目的人,也可受宗教的感化,然而决不能有美术的欣赏。许多的美术,固然是由宗教发生出来的,但是两样并不是一件事。假若说美术可以代宗教,那么,就可以说,吃屎可以代吃饭。”
人的一生,总是以为将来要比现在好。因为人人全有这种思想,所以才都愿意活着,以便看看将来究竟有什么好的实现。人人全希望将来比现在好,可惜到了将来,多是得到反面的结果。所以宗教家,就创出“天堂”,“净土”或“极乐世界”等等的名词,使人于无望之中,仍存着一个有望的思想,并且指示人,若能存善心,行善事,终能有好的将来。存恶心,行恶事,必有坏的结果。可见宗教的存在,何尝于人无益呢?
野心的学者,求名求利,政客军阀,争权夺利,也是利用人人总“希望将来比现在还好”的希望,所以就用于种种理想的学说与等等甜言蜜语,欺哄愚民,谋求将来的幸福。其实,他们所造的学说与所发的言论,更没有好的结果,反使坏人,多存侥幸的心,不但不能为善,还要引动杀机。
娼妇未见金钱,未必不大喊贞节。学者未入官场,未必不自诩清廉。
我喜欢研究科学,可是我最反对“科学万能”一句话。因为万能是无所不能的意义。科学家,到现在还不能造一个动物或一棵植物,简直连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也造不出来。我敢断定,到将来,科学家也不配享受这万能的荣衔。
一双混蛋夫妻,不费任何思想,就能造成一个“活人”。
聚一万有名的科学家,费一百年的劳苦,也造不出一只“死狗”。
大混蛋所以也能造活人,科学家所以竟不能造死狗,一是出于天,一是出于人。天,说一句新话,就是自然(或天然)。人力无论如何,决胜不过天力。
科学只能由有中造有,不能从无中造有。由无中造有是创造。从有中造有是改造。科学家口中所说的创造,不过是改造而已。
现今有一句流行话“改造自然”。我并不反对,因为我教历史地理两种功课,也常有用这句话吓学生,替人类吹牛。然而人类改造自然,也不过是只能改造一部分,改造一时期,决不能根本的改造,更不能永久的改造。
中国女人虽能将两足改造,成为圆锥形,她们所生的孩子,仍不是尖脚。非洲的妇女,虽能将头顶改造,成为斜坡式,她们所生的儿女,仍不是扁头。人工虽能掘地成河,多年不修,仍必淤为平地。人工虽能训练使猫鼠同眠,猫若饿了,仍必将与它宣布同居的伴侣,作为食料。
占卜与相面,虽有引人入于迷信的坏处,可是很有提人精神或安慰人心的好处。因为卖卜或看相的人,多是说一个人的将来,要比现在好。如此,就能使听信的人,于失望之间,增加许多前进的勇气,于苦闷烦恼之时,增添许多忍耐的决心。可见古人发明一种学术,也是大有用意的。假若卜相没有存在价值,欧美各国,早就禁止了。
自从我国提倡打倒迷信以来,最可惜的是将认命二字推翻了。岂知这两字的效力,比一切法律与命令还大。能使富贵贫贱,尊卑上下,各阶级之间,免去许多嫉恨与杀机。能使夫妇安乐和平,不致以离婚为儿戏。能使坏人不存侥幸之心,而生非分之想。在无形中,使社会的秩序与国家的安宁,增加许多的保障。
有人说:“认命是迷信,是阻碍进步的。”请问不认命不迷信,所生的利益,在何处呢?我以为往刑场里去的强盗与争风妒奸的凶徒,全是不知认命的。有人说:“这是因为社会组织不良才发生的恶果。”然而我认定,社会组织不论多良,也不如认命二字能化解人的恶心。
迷信中,最误人最害人的就是“风水”。有许多矿产,许多道路,因风水的原故,不容人开采,不容人修筑,许多的阳宅阴宅,因迷信风水的原故,被人修改了七乱八糟。某堪舆家(风水先生)对我说:“你所以不发达,是因为你府上的茔地不好。你应将先人的坟墓,掉换掉换方向。”我说:“我不能升官发财,是怨我一人不好,并非因我先人葬的方向不对。”
“异族的欺辱可忍,同寅的意见难消”,是我国自古至今,官吏的劣根性。因为这种恶性,所以全国不能真正统一,外国人利用这种弱点,还能施行分段侵略与各个击破的政策。
自古以来,我国的普通人民,对政体与种族的思想,实在模糊。所以有“抚我则后,虐我则譬”的古语与“谁坐天下,给谁纳粮”的俗话。凡有能吊民伐罪的人出现,不论他是中国人或外国人,不论他行的是什么政体,甚至不管他是一个什么东西,只要他能安民不扰,人民就肯对他箪食壶浆,扯起顺民旗帜,并不以为是奇耻大辱。因为有这种麻木不仁的坏习,所以由晋朝以来,外族才能屡屡侵据中国的土地,统制中国的人民。欲除这种国耻,第一步先须鼓动起中国人民的种族思想。
种族思想,是民族的保障,是无形的国防,是不用枪炮的武力,是无需军费的设备。种族思想不是如同排外的义和拳,是要像努力自卫的义勇军(真的)。
种族思想若能坚固,不但可防异族的武力侵略与经济侵略,更可严防异族的文化侵略。要知文化侵略有害于种与有害于国的程度,较任何侵略,更为可怕。世界上有几种民族因受异族文化的熏淘,全已根本灭亡了,所以我认定我国现在几个竭力鼓吹尽量吸收外国文化的学者,不但是卖国奴,而且是亡种奴。
我在某教会女高中教英文时,曾对英文主任美国某女士说:“我国学习英文,是要造就些融汇中英学识的学者,不是造就一些美国化或英国化的中国人。是要造就一些与中国有用的中国人。”
现在某要人,屡屡提倡中国旧道德伦常,又翻印《康济录》分发各县,有人说他没有革命的勇气,没有现代政治家的眼光。我以为所谓革命者,是革除恶政,推翻专制。所谓政治家,是因事制宜,随时布政,全以利民为主,不必管什么现代不现代。
政治不是“官板药方”,不是“代数公式”,药方公式,也不能一成不变,政治也是如此。人是活的,政治是死的,假若墨守成规,遵古泡制,正是俗说所说的“活人让尿堵死”。不过,不可任意的“变本易常”就是了。
有人问我,政治二字怎么讲。我说:“政是为政的人‘正己’,治是为政的人‘治己’。政治家能如此,就能有好的政治。否则,就成俗语所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
《大学》上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所说的“修其身而天下平”全是对国家天下,先注重个人的修养。书经上所说的“垂拱而天下治”与老子所说的“我无为而民自化”,全是指操政治大权的人,先能正己治己而发生的效果。
前年我的母校,开六十周年纪念,我送上一块幛子。幛文用孟子说的“正人心,息邪说”。现在在我国正可用这六个字为救国方针。假若人心不正,邪说不息,我国亡国灭种之祸,恐怕就在眼前。
我所最感觉痛苦的是,对政军二界,有话不敢说。对教育界,有话不忍说。对青年男女,有话不便说。对我自己的坏处,有话不肯说。
现今若要救国,须从实处着脚,由稳处下手。不是空空洞洞地开会、念佛所能安邦对敌的。若会议可以成功,念佛可以济事,南宋可以不亡,梁武帝可以保命。
宁可开倒车不可开狂车。守可落伍不可盲从。开狂车是不问前路如何,一味地猛进。盲从是不察是非邪正,一味地追随。前车已覆,后者若赶紧退行,不可讥为开倒车。众人已跑入泥塘,自己若立时止步,不可认为落伍。
随和二字最坏事。有许多人因为随和,以致身败名裂。我的亡妻怨我不肯随和,我说:“随所当随,和所应和,才是真的随和。假若一个女人,迁到花街柳巷,她可以因为随和而操皮肉生涯么?”
以诚信处世,无往而非康庄大道。以诈伪处世,无往而非崎岖险途。
你先将古书古史,读通透了,然后再评议古人。你先将时人时事,察清楚了,然后再附合今人。你先将中国人的风俗人情,认明白了,然后再追随在外国人的屁股后边跑。
轻视自己家族的人,决不是好子弟。轻视自己本国的人,决不是好国民。敬爱家族,才能兴家。尊崇本国,始可救国。
爱国,须先重国文,说国语,穿国服,用国货,依国俗,遵国法。
用药,须切乎病状。治国,须合乎民情,以人命试药者,是庸医。以国命试洋学说者,是庸人。病遇庸医,宁可不治。国遇庸人,宁可不救。唐朝陆象先说:“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现在洋化的学者,野心的军阀与阴谋的政客,尽是一些庸人。
办公事须不怕得罪人。办公事若怕得罪人,则所办的事必然不公。
风雨晴阴寒暖燥湿,本是天气的运行,还不能尽满人意。
何况操持政权的人办公事呢。办公事若利于君子,必得罪小人。
利于小人,必得罪君子。然而眼光远大的人,办公事宁可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因为若怕得罪小人,自己也就变成小人了。
戏剧不是一个人唱的,政治也不是一个人行的。名伶须有好助手。名政治家,也须有好辅佐。自己虽好,用的若没有好人,决不能有好的成绩,屡次失败的某要人,并非没有要好之心。他所以受人议评,被人咒骂,就是因他所用的人,百个中有九十九是卑鄙小人。所以他的势力伸到何处,他的骂名也就散到何处。可惜他竟不知道。
以军政二界论,倚势欺人的是小人,依势作德的是君子。诌上骄下的是小人,谏上诚下的是君子。
纵容儿女,必招忤逆。与己不利,与人不利,更与儿女不利。纵容部下,必招骂名。与民有害,与人有害,更与部下有害。
我信运气,我更信有好学识,有好技能,最容易交好运气。
你作事,只要合乎天理良心,必能合乎世理人心。
青年男女,是国家的“后望”。中国前途的兴亡,全担负在他们身上。父母师长,不但要对他们应读的功课注意,更要加倍对他们不应读的书报注意。要知青年男女,对于书报,如同小儿对于食物,多不知选择。父母若容小儿胡吃乱吃,即是戕害他们的身体。父母师长若任青年男女胡读乱读,即是戕害他们的心灵。
穿西服,原不觉怎么讨厌。最讨厌的是一些人,穿上西服,立刻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有些中国人穿上洋服,若有人说他像洋人,他立刻精神十倍,几乎连他的爸爸也肯认了。假若有人说他穿上洋服,还像中国人,他登时丧气垂头,仿佛是辱及祖宗,但是外国人穿中服,则反是。我不知这是什么心理。我只好谥之曰“忘国奴”。
我中国,原以丝、茶、瓷为出产大宗。可是现今经营这三项的人,几乎全歇业破产了。第一,是因丝的销路,被法国、日本所夺。茶的销路,被印度、日本所夺。瓷的销路,被法国、瑞典、日本所夺。第二,我中国所谓知识分子或文化先锋,多不肯穿中国绸缎,多不肯用中国磁器。摩登男女,甚至以喝中国茶为腐化。以为非饮咖啡不算维新。这种恶风不改,中国就不用等到外国人来瓜分,中国自己就会亡了。这皮毛忘本的维新就是中国催命符。
日本人穿西服,必用日本货。我中国人穿西服必求西洋服,必求西洋货。日本男子穿西服,只取黑白褐灰四色。我中国男子穿西服,必求五光十色,领带尤其漂亮。
权势愈大,位置愈尊,愈与人民隔绝,愈不能明通下情,正像人乘坐飞机,飞得愈高,愈对下界看不清楚。不但对人民的痛苦看不见,对人民的悲呼也听不着。
为善,是少有阻力的,正如白昼行于广大的平原,你尽可放心大胆努力进行。为恶,是多有妨碍的,正如黑夜行于岖崎的深巷,你必须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掌权的人作事,只可问天良,不必察民意。只要对自己的天良无愧,虽当时稍拂民意,日后人民也必对你歌功颂德。
看公孙侨(子产)治郑的情形,就是最好的先例。
你若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你一生一世也脱不掉小人的坯子。假若你以为自己是个坏人,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走入圣贤的领域,不但为人是如此,求学与为政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