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新如用药,用药是为去病,不是为添病。维新是为图强,不是为求亡。药,虽然对症,也必须随着人的年龄体质区域,谨慎加减。新,纵然相宜,也当按着国的程度资格环境,详细斟酌。该加的,不可减。应减的,不可加。该缓的不可急,应急的不当缓。藏红花虽是妇科常用之药,然而对八十岁的老太婆,则极不妥当。腽肭脐虽是健肾壮阳之品,可是对二十岁的小伙子,更不可妄用。以我中国的经济现状而言,若仍竭力吸收奢侈的洋化,就好比强使老太婆日服八钱藏红花。以我中国社会的现状而论,倘再尽量提倡新奇的思想,就如同劝诱小伙子日服十具腽肭脐。
一个女子,愈追求男化,愈失去女子的天然美。一个邦国,愈追求洋化,愈失去邦国的独立性。阴,不阳化,才能与阳对立。华,不洋化,才能与洋并存。自保特异之点,与人对峙,是争存的条件。自弃特异之点,与人化合,是求亡的途径。
猫不求化于狸,狗不求化于狼。所以世上猫不断种,狗不绝根。狸虽凶狠,不能阻碍猫的蕃衍。狼虽贪暴,不能减少狗的孳生。因猫不与狸同化,而替猫悲伤,是不明弱存强亡的定理。因狗不能与狼同化,而为狗忧惧,是不明优败劣胜的准则。
唯强者,才受“自然的淘汰”。唯弱者,才能保“永久的延续”。唯耳食之徒,才肯深信一时的现象。唯浅见之辈,才敢轻忽万古的定理。
我中国,若想以夏变夷未免是骄气太深,若想用夷变夏实在是骨头太软。人的天性,不能不好新奇。在这海禁大开,交通便达的今日,虽远隔重洋,如同近在咫尺。若对于新奇,一毫不加沾染,未免是强人所难。不过,我以为若些微洋化尚可,若全盘洋化则万万不可。个人些微洋化,只是他个人的自由,外人无法阻拦。少数的人,若欲对祖国实行全盘洋化,则关涉民族的存亡,凡是国民,即当群起而攻。
英国阿灵顿Arlington说:“中国衰弱之罪,不在其固有之文化,而在中国人不能遵循产生其文化之遗教之精神。”可见,我国求强之道,不必在我国的文化上寻瑕疵,而应在人心上找毛病。正如子孙若不知要强,而偏指摘祖宗的缺点,实在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况且,只要是一个稍有思想的外国人,还不敢轻蔑我国的文化,我中国人,又何必自轻自贱,自认是没有文化的国家。
自从民国八年,我国的新人物中,出了一班自骂祖先的人。他们因为要竖起西洋文化的旗帜,造成新势力,以便包办中国的一切,于是乎狠命地对中国固有一切,加以猛烈的攻击,甚至胆敢污骂中国人是半开化的民族。他们祖先既未入过外国籍,并且纵然入过外国籍,而骨血还是中国的骨血。他们污蔑中国人,请问他们那文明的遗体是由何处而来。譬如,一个人自骂他的父亲作贼,他的母亲为娼,试问与他自己有什么光彩?这不但不能提高自己的声价,反要增添自己的羞辱。
骂一个国或一个宗教中的某一部分或某一个人,原不是大罪。若骂一国或骂一宗教,就是罪不容诛。因为这是污辱那全国的人民,污辱了那全教的信徒。一国的文化是一国国魂之所寄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若骂一国的文化,简直就是骂及全体全国的国民。只因我国衰弱,外国人虽对我国国民,加以种种的欺凌,可是直到今日,还不敢对我的文化胡批乱评。我中国人,只要有廉耻有血性,对于污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必须以热血与他拼一个死活。假若我中国人中,再有自骂中国文化的人,我中国人,更当认他是外人之后,将他“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
罗素PerandRussell说:“中国人,一伟大国民也,不能久受外人之压制。彼不欲采吾人之恶,以增进其兵力。但欲采吾人之善,以增进其智慧。予意世界国民,惟中国人能真信智慧较真实尤可贵。而西洋人,凡以中国人为野蛮。”罗素是英国人,他既是全球知名的人物,当然不是故意邀买中国人的好感。他若不是对中国有深切的研究,也不能发出这样确实的评论。外国人,只要对中国留心,还能看出中国特有的美点。假若中国人对本国古圣先贤的遗书稍加研究,我想他决不忍讥评中国人的文化。
前年,我听一个朋友对我国人说:“我恨耻为中国人。”那外国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耻为中国人,中国无论多么不好,你既是中国人,就不能耻为中国人。正如英国人不耻为英国人,美国人不耻为美国人。”我以为他这话是对的。只要我中国人不以当中国人为羞耻,我想我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中国。
古谚说:“狐向穴嗥,不详。”狐之大穴,如同人之有国。穴是狐的藏身之处,国是人的寄命之所。狐无穴,不能避危险。人无国,不能竞生存。狐若非疯狂,决不肯轻视自己的巢穴。人若不癫痫,决不忍污蔑自己的祖国。
古诗上说:“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胡地在北,由北方来的马,遇到刮风时候,还要触动故土之思,而发悲恸。越国在南,由南方来的鸟,建筑窝巢,还要寻找向南的树枝,而示依恋。禽兽尚且如此,人若一味地羡慕外洋,而任意地轻视祖国,他的思想,岂不是在禽兽之下!
威伯思德DanialWebster说:“我既生为美国人,我生,要为一美国人;我死,要为一美国人。”我中国人,若能将他这话,改为“我既生为中国人,我生,要为一中国人;我死,要为一中国人”。那么,活着就对得起全国的同胞,对得起所吃的粮米,对得起已死的祖先,对得起将来的子孙。假若我四万万五千万国民之中,有四分之一,有这种决心,纵然我全国地图的四分之三变了颜色,也不过是一时的现象。
孟子所说的立国三宝“土地,人民,政事”,孟德斯鸠Montesquieu所说的立国三要素“土地,人民,主权”,全是东西相同、中外无异的名言。主权与政事,名称虽然不同,意义全是一样。不过,我以为人民,尤其是不改国民性的人民,最为重要,国不过是家的放大,土不过如同一家的产业,事或主权,不过如同一家对内的规则与对外的方法,人民不过如同一家的子孙。只要立志坚强,不背祖训,纵然产业被人侵占了去,终有物归原主的时候。并且好的子孙,还能在外添置产业。否则纵有极大的产业,也是保守不住。
一国的文化,是一国立国的精神。它的重要性,较比国土还重要到千百万倍。我以为传扬本国的文化之功,大于开疆拓土。毁弃本国文化之罪,尤甚于割地称臣。
我中国,向来被人称为文弱的国。我常想这个原因,只是因为我国素以“自守”为主,不愿扰害别国的和平。我国对于开疆拓土的汉武张骞之辈,并不怎样的恭维。这就是我国人不愿扰害别国的和平凭证。纵然因此得到文弱之名,我以为,我国正可以“文弱”二字自夸。因为这种何人怎样待你,你也怎样待人的思想,正是人种真正文明进化的表示。
据新圣人某甲说:“中国素以‘儒’道立国。儒是‘懦弱无能,苟且图存’的意思。我中国所以危弱,只是受了懦道的毒……据我所知,儒’字的意义,决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卑鄙。仅以《韩诗外传》对儒字的解释,儒就是“不易之术”。所谓不易之术者,即是可行于古,可行于今,千古不变的准则。以儒道而言,当然以孔孟为代表。但是孔孟二人,决不是任人欺凌而自甘忍受的人。他们对于强者,未当有一点屈服的表示。
世上的人,不能全善,也不能全恶。世上的国不能全强,也不能全弱。既有善恶强弱的不同,恶必欺善,强必凌弱。就以思想单纯禽兽虫鱼而言,还有这种的现象。人类的欲望复杂,这类恶行,当然格外的繁多。不过,我以为,人类既然比禽兽虫鱼,多有一个能辨别是非的天良,就当对得起万物之灵这个名称,竭力地不使禽兽虫鱼间的现象,表演于人类的世界。在几万年前“原人”的时代,人类的思想与行为,原与禽兽相差不多。人类彼此残杀,互相狠斗,还有可说。在这二十世纪的今日,若仍不能改变几万年前的老套,还配谈什么文明与进化。
现今所谓“文明进化”者,据我观察,不过是杀人的利器日多,祸人的方法日毒,骇人的主义日巧,诱人的学说日精,人类的恐惧日加,人类的寿命日短,人类的烦恼日增,人类的凶狠日甚。照这样“文明”下去,必致将人类变为“紊”乱无序,“冥”顽不灵。照这样“进化”下去,必致将人类“尽化”为禽兽。
真正益人之道,并不十分神秘。真正有用之学,并不异常新奇。真正养人之食,并不特别香甜。
去伪存诚,实事求是,是修己、治人的八字箴言。
现今,使我国不能富强的病根,只是虚伪二字。由在上的起,若将这个病根去不净,无论讲什么高明的主义,论什么惊人的科学,也是只能趋于乱亡。
“生吞活咽”的新文化,是削足适履的文化,是舍己从人的文化,是用夷变夏的文化,是反客为主的文化。总而言之,是奴性的文化。
中国古圣前贤的书,是主张克己。克己是难事,所以不受人的欢迎。外洋新兴的学说,是提倡责人。责人是易事,所以容易受人的接纳。
“环境”只能影响匹夫小人,不能更变英雄豪杰。有志之士,要使环境适应自己,不可使自己适应环境。
现今流行的书报,多是教争,教乱,教残,教忍。这全是亡身,败家,祸国,乱天下的先锋。
青年人喜欢听什么,就讨着他们的心意发言。这种杀人的不见血的罪行,非有铁石心肠的人决不忍为。看见别人的孩子,想一想自己的儿女,也当知所警惕。
光绪二十六年以前,老学究的教育,是给本国皇帝造顺民。民国八年以后,新圣人的教育,是替外国学者造奴隶。
有人对我说:现今的人,知识开得太早了。六七岁的孩子,几乎比当初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明白。你以为是好是坏?我说:这是不祥之兆。人的知识,如同草木的籽粒果实,成熟须有一定的期限。熟得太早,决不是好的现象。繁荣得太快,凋谢得必速。
现今,说话作文若用上君、后等字,人必说是顽固腐化,受了封建的遗毒。但是,若提到电影皇帝、剧界大王、影后舞后、女王,人反以为是时髦摩登,合乎现代潮流。这是什么原因,真令我莫名其妙。
人生最苦是有书无暇读,有钱不会用,有子不敢教。
愈是人浮于事的时候,愈闲不住真有本领的人材。愈是货压街头的日子,愈剩不下品质精良的货物。
果有真才,不愁没有识主。果有好货,不愁没有销路。旧学虽不时兴,旧学真有根底的,各处还是抢着任用,古玩虽不摩登,古玩真有特色的,各处还是抢着收存。人谋位置,货求买主,其实,位置何尝不寻找人材,买主何尝不寻找货物。
北平的医生,据说有三千余名。可是其中有几个医生,终日车马临门,应接不暇,对求诊的人,推也推不出去。有二千多医生,终日门可罗雀,独坐无聊,对有病的人,请也请不进来。可见,愈是那一行的人多,真有高超本领的人,愈能大走旺运。
平凡的人,只为人多事少发愁。有志之士,独为才能不足焦虑。
庸医不多,不能显名医,凡材不多,不能显奇材。
我常对学生们说:“怨天尤人,是无志。责骂环境,是无耻。自从新圣人们提倡‘责人’的学说以来,误尽我国无数大有后望的青年,使他们只知高谈‘这个不良,那个恶劣’而忘了在自己的‘正心修身’上注意。”
我看见一位青年所作的文,只要其中有“在这残酷无情的世界里”、“在这组织不健全的现实社会中”等等恨天怨地的话,我就可预断他将来必是个决无成就的废材。这种的人,可给军阀去卖力,给银行家、大财主去当子孙,坐享幸福。因为真有志气的人,只知刻苦自励,努力自修,决无闲暇在“社会”或“环境”上找毛病,费心思。
我常细想新圣人们,所以提倡“责人”的邪说,正是因为他们看出人类,尤其是青年人的弱点。他们为迎合人心起见,所以故意将种种罪过,向环境或社会上推卸。这种“将自己认作无过”的邪说,入于人心之后,人就认他们为知己,拥他们为圣人,并且承认他为改良环境、改造社会的领袖。于是乎,他们名也成了,利也有了。其实,他们并非真有救世爱人之心,不过是利用傻小子们,做他们那“登墙、爬房”的梯子。
不必骂环境不良,先要问你自己良不良。不必骂人不肯用,先要问你自己是否真有被人聘用的本领。不必骂“社会组织不良”,先要问你自己是不是社会中的一个良好分子。
《果斋日记》上说:“子弟无专长,便是家之累。亦是国之累。”我常对学生说:先不必高谈救国救民的大事,先要将自己养成一个真有实在本领的好儿子好国民。
青年人好奇,是因为阅历少。老年人不好奇,是因为经验多。
四十岁,是“开倒车”的时期。你若不信,你到了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你的思想是要“向后转”。
为恶如同欠款。你借钱之后纵然能忘了,可是借给你钱的人总能记得住。你为恶之后纵然能放在脑后,然而受你害的人必能存在心里。
抓住了时代,不如保住天良。若失去了天良,纵然抓住了时代,也是时代中的败类。
无知之辈,信假不信真,信虚不信实。信一时的浮说,不信永久的定理。
人,立身不可有色彩,求学不可有臭味。人派人系,左倾右倾,是失了自立性。大丈夫当超然自处,中立不倚。大丈夫要做松柏,不做藤萝。人是能直立的动物,禽兽虫鱼决无这种天赋的特能。猿虽然像人,但是立起来也不能直,纵然能直一时,也决不能支持许久,所以猿猴终不能脱出兽的范围。人若将自己当人看,就当挺然直立,决不可左倾右倾。
德国俗谚:“捕野兔,用猎犬。捕愚人,用谀言,捕妇女,用金钱。”据我所知,猎犬未必准能捕住狡兔,金钱决不能引动贞妇,惟独谀言,不但能迷惑愚人,甚至极聪明的人,一听人奉承一两句,也必骨软筋麻,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入了人的圈套。
走运时,不可趾高气扬,以免惹人怨恨,穷困时,不必愁眉苦脸,以免招人嫌恶。
现今多数的青年,对于自由平等,愿按新式的,对于依赖父兄,愿守旧式的。
在无论施行什么政体的国里,全是官吏少,人民多。以少数的官吏要欺骗多数的人民,岂不是自找败露。败露之后,若还继续行骗,岂不是恬不知耻。俗语说是“好贼不偷二回”。官吏骗术,既经人民发觉之后,官吏若不痛自改革,他们的知识,岂不是在盗贼之下。
治病须临时处方,不可预先拟下若干方案。治国也是如此,不必预先定下几年的计划。与其以后乱加改动,使人民增加许多的纷扰,遭受许多的损失,不如到一个时候,办一个时候的当务之急。
离开应走的正道,当然入了不当入的歧途。现今,听许多青年所说的话,看他们所作的文,全有“徬徨十字街头”的言词,足见他们是迷失方向。他们所以陷入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的地步,并不全是他们的过错。过错的责任十分之九,是在一些野心的“作家”。你只要查一查现今许多青年所爱看的书报杂志,就可以查出使他们真诚入了歧路的罪魁祸首是谁。
包办民意最易,附和民意最难。因为,前者是为利己,后者是为利民。利己的事,虽禽兽也能办得到。利民的事,非圣贤不能做得成。
一种政治若失了人民的信仰,就如同行尸走肉,只能令人躲避,不能令人亲近。
有好民,无好官,有好兵,无好将,如同有好的身体,没有好的脸面,也能使全身体受了挂累。
真有学问的留学生,言行动作必像中国人。毫无知识的留学生,言行动作必像外国人。愈是洋气十足的留学生,愈是金漆的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