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臂就被装在一截芭蕉杆里挂在了胸前，每天就那么晃荡着，像在胸前背了一袋什么东西。上次和茶叶厂有争端的村子里有个缺德的老太婆有一次见了我就故意问，娃儿啊，你怎么了？你挂着一袋什么东西啊？我不知道这话其实是在骂我，当我把这话说给爸爸听的时候他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妈妈和姐姐都来茶叶厂看我了，于是我们家顿时人丁兴旺，不大的房间里就显得很挤，住了四个人嘛。我不用上学，自然也不能下楼乱跑，但是妈妈每天都给我做很多好吃的，这让我觉得手臂断了也没什么不好。
芭蕉杆里包的是草药，三四天才换一回。当时摔断的时候我不觉得疼，可每次换药都疼得我倒抽凉气。被包在芭蕉杆里的草药在闷热的天气里散发出一股恶臭，混合着芭蕉的味道，每次打开的时候我都被熏得双眼流泪。那些草药粘在了我手臂上，换药的时候要小心而用力地慢慢抠下来，这是个很煎熬的事情，因为真的很痛。
换药的工作是爸爸和淮老大两个人一起进行，爸爸负责扶稳我的手，淮老大就往外抠那些结成片的草药。我就闭了眼一脸痛苦任他们折腾。终于在折腾了半个月后，我似乎能慢慢感觉到左手的存在了，淮老大就说我可以活动了。意思就是我可以去上学了。
我就挂着一条断手昂首挺胸回到了学校。进校的时候我觉得特自豪，好多人都在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恐惧，好像我是一只毒蛇或者什么猛兽，怕一沾到我就被咬了。这感觉开始是让我自豪，过一会儿就很沮丧了。毕竟，被疏远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受。
我孤独而骄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儿，故意把书包扔得很响，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苗苗不在位子上，周围人看了我一会儿，像看一只猴子，然后就围了过来问我疼不疼。我一脸不屑对他们说，这点小伤算什么，这哪儿会疼。有人就问，是整条都断了吗？这让我不爽，于是我就回答他，断个屁，都说了是小伤。于是大家就都伸出大拇指说，晶晶好样的。
拖着一条断手的我成了校园里的一道独特风景，以致下课后好多人都跑到我们班教室门口来围观。我就沉着脸，目光阴沉地看着每一个好奇的人。我承认在学校我没什么朋友，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也不想去认识，因此我早就告诉自己，谁惹我我就搞死他。可如今这样子，只能任由他人围观了。
小胖子马子洋倒是很仗义，后来他见有些人还是喜欢来教室门口看，他就粗声大气地赶走那些人，边赶边骂，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要不你们也去摔一次？！由于马子洋长得比我们都壮了很多，再加上他人缘很好，好多人也不敢惹他，就这样我慢慢地就从被围观的尴尬中解除了。虽然我并不喜欢马子洋拉帮结派的作风，但这事我还真是挺感激他的。
晶晶，以后谁再议论你，哥们我就把他揍扁！马子洋挥舞着肥胖的拳头在我面前激动地说。我也激动地跟他说，谢谢谢谢。就差握手了。
下课后马子洋走到我座位前神秘地跟我说，走。我问，干嘛？他就诡异一笑说，欢迎你回到我们这个大集体，哥儿几个给你接风去。然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就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跟他走了。
学校在茶叶厂的偏远角落里，出了学校经过一块草地就是茶叶厂的围墙，这块围墙也相当于学校与外界隔离开来的围墙。马子洋把我领到围墙前，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我大惊失色，以为他学会了茅山道士的穿墙术，可他又从墙根下的一个灌木丛里把脑袋冒出来说，快点过来啊！我就跟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围墙下有一个洞，恰好容得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钻进钻出。这个洞肯定是马子洋他们自己弄出来的。
我学着马子洋的样子猫着腰从墙洞里钻了出来，外面的天地并不广阔，因为我一出来就差点撞到另一堵墙。马子洋赶紧说，慢点慢点。等我看清了这个天地，才发现我们已经钻到了一个小山坡上，而眼前有好几栋不高但是很庞大的建筑。我认出来这是当地人叫“仓库”的地方，也就是每年交公粮的时候都得交到这里，然后粮食都被存储在这几个大房子中。我们都把这儿叫仓库。
胖哥！胖哥！仓库墙根下几个男孩对我们打招呼，马子洋就像个领导一样跟他们招了招手。走，下去。马子洋跟我说，领着我朝男孩们走去。那几个男孩我其实并不认识，可其中有两个介绍说是和我一个班的。马子洋就对他们说，这是冯晶晶，也不用介绍了吧，大家都认识。他们就都笑着说，认识认识。我颇为尴尬地抬起一只手说，大家好，我是冯晶晶，以后叫我晶晶吧，一三班的。
来，每人一根，今儿我请客，算是为晶晶接风。马子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散给男孩们，他们就每人从烟盒里抽了一根。轮到我的时候我摇头说，我不会抽烟。马子洋就说，不会就学啊，男人不抽烟算什么男人，是吧？周围人就起哄说，就是，胖哥的烟啊，就抽吧。我就挑了一根，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烟叼在嘴上。马子洋过来给我把烟点上说，晶晶，以后咱就是兄弟了啊。我含糊不清地说，嗯嗯嗯。
第一次抽烟让我很反感，我怎么也找不到抽烟的那种兴奋劲儿。看着他们在烟雾里一脸陶醉，我却咳得脸都红了。马子洋就拍了拍我的肩说，没事没事，慢慢来，一回生二回熟嘛，啥都是学的，就像认字，你总不能现在就能把新华字典全认完吧。
烟很快就抽完了，也接近上课的时间了，他们就一溜儿叼着烟屁股并排站在仓库的墙根下一起撒尿。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对着仓库的墙就肆无忌惮尿起来。可能很早就被尿过了，仓库的墙壁上早被腐蚀成了黄色而斑驳的样子，墙皮一块块脱落在地上，地上的墙皮又被更多的尿给腐蚀掉。周围都是绿油油的草地，唯独这块因为尿的关系成了一片骚臭熏天的荒漠。
最后一滴尿在我们满足的抖动中滴完了，我们又一起提上裤子，吐掉嘴上的烟头，沿原路返回教室。我的嘴里是一股干燥的臭味，鼻子里一直残留着仓库墙根下的尿骚。不知道仓库里那些谷子是不是也是一股尿骚味？是谁吃了那些谷子呢？据说都是上交给国库然后给大官们吃的。好吧，那我就平衡一些了。因为我每次看到那些来厂里开会的大官就很不自在，他们总是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而我们茶叶厂的人都得前前后后低声下气伺候他们，就连厂里最大的书记也要伺候他们。
整整一天我都不知道老师在讲台上讲什么，我的脑子是晕的。不知道是被尿给熏的还是烟给熏的，我已经暗暗发誓再不抽烟了，管马子洋他们怎么着！他们爱抽就抽去，老子不抽了！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抽烟，这完全是煎熬，可他们却很享受。想着想着我就想吐，于是脸色就越来越难看。
冯晶晶同学？怎么了？不舒服吗？老师见我不对劲就问我。我点了点头。老师就和蔼地说，不舒服就回家去吧？我又点了点头，然后把书收进书桌里，背起书包就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走出了教室了。
好吧，我又成功逃离学校了。而且请假条都不用交。
我挂着我那条断掉的手臂，走出学校的时候很使劲地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外面的空气真好！没有烟味，没有尿骚味，没有粉笔灰的味道！顿时我的心情变得无比愉快，都想哼一首歌了。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问我为什么回来那么早，别人都还没下课呢。我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书包一甩就说，老师给我特殊待遇呗，他看我手臂受伤了就不要我上课了。妈妈就很焦急地说，这怎么行？必须得上课！明天我就跟老师说去，不准你早退。我说，妈，又不是我逃出来的，再说我手臂确实不方便嘛。妈妈说，那也不行，淮老大说了，你手臂没什么事了。我就把断掉的手举起来说，你看你看，没事吗？我都疼得要死！妈妈就走了过来，问，还疼？为什么还疼？淮老大药方子不灵？忽然又问我，你怎么一股烟味？我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身上居然还有烟味？都那么久了怎么还在？我想了一下就说，可能是老师的吧，我去了他办公室，他一直在抽烟。妈妈就不高兴了，那怎么行？我明天一定要找你们老师，他还在孩子面前抽烟？他不知道这很不好吗?
我妈妈就这样，很多时候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不过我是怕爸爸知道，万一他知道我抽烟就完了。而且妈妈明天还要去找老师，这就意味着我不能随便逃课了，还有，她问起抽烟的事怎么办？老师根本不抽烟啊。
我就很烦恼了，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
这个傍晚，天空其实很漂亮，透过窗子我能看到壮观的火烧云，还能看到远处的山顶在火烧云的照耀下像披了一件火红的袍子。
可是，这么漂亮的傍晚里，我很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