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救了一个被蛇咬的女人。因为这事学校和茶叶厂还大大表扬了我们一番。周一升旗的时候,校长就站在国旗下讲了很长的一通话,大约是说我和马子洋等人很勇敢之类的,最后才说到重点是表扬我们。我和马子洋以及另外几个男孩听到校长的点名后就排队走到全校人面前接过奖状和一本笔记。茶叶厂的书记也来凑热闹,等我们被奖励完后他又来说了一通话,他一说完,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带着一帮人过来了。我认得这帮人,好几个都是上次围攻茶叶厂的村民,我就吓了一跳,心想他们不会直接冲过来把我们一网打尽吧?
感谢你们啊!满脸胡茬的男人走到人群面前,突然就深深弯下腰去朝我们鞠了一个躬。这又是干嘛?我搞不懂了。男人伸直腰,看上去有些激动,他说,你们是好样的!是少年英雄!我代表全家都感谢你们!然后他叫一个男人拿出一个东西展开,是一张大红纸,上面写了三个大字“感谢信”。校长赶紧接过感谢信,握着男人的手就说,卜村长你太隆重了,没事的没事的,不要这么隆重的。我感觉校长和村长两人都有些激动过分了。救人的是我们,关他们俩什么事呢?
感谢信被贴在学校的墙外,鲜红的颜色,像一面国旗。老师要我们写作文的时候,要写一篇“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我就把救人这事写上去了。当然,我没写我们是逃课去游泳的,而是说去野外采标本。至于什么是标本我才不管,反正自然课本上说过标本是动物制作成的,动物在野外,那么我们采标本必须是到野外。以前我看到别人写作文后面总有一句“看着胸前的红领巾,我感觉它红得更鲜艳了”,我不是很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这句话很好。我没有红领巾,但最后作文结尾的时候想起了学校墙外的那个大红色的感谢信,好像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
我们救的是那个卜村长的老婆,为这事我还疑惑了一段时间,为什么自己救了一个仇人呢?当时围攻茶叶厂的时候村长可是组织者吧?据说是的。爸妈对我救人这事是不太满意的,甚至可以说很生气,他们就问,万一你也被蛇咬了怎么办?谁来救你?!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无聊,我不是没被咬嘛。但偶尔我会想起村长老婆那条肿到几乎透明的胳膊,后背就一阵鸡皮疙瘩,有了一些后怕。后来听说她的手没保住,被截掉了。
以后不要乱去外面晃!这是我从家里得到的奖励。虽然爸妈在外听到别人说起我们几个小孩是如何勇敢的时候一脸高兴的样子,但还是给我下了死命令,不能到处乱晃,必须好好上课。
我不喜欢学校,但依然必须拖着一条断掉的胳膊每天去上学。
在学校里我最喜欢的课是音乐课。教音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扎着马尾辫,说话很温柔,就算我们捣乱,她也不会像别的老师那样板起脸来训斥,而是带着微笑一个个跟我们说话,劝我们不能在上课的时候讲话或者走路,必须把手背在背后等。奇怪的是,虽然她一点也不凶,我们一点也不怕她,可在她的课上从来没有人捣乱。她唱歌的时候也是微笑着的。我就经常看着她唱歌,觉得她真好看。大家喜欢她的课,是喜欢课呢,还是喜欢她这个人呢?也许都有吧。
学校没有专门的音乐教室,每到音乐课的时候,老师就拿着手风琴或者什么乐器到教室给我们伴奏,大家都双手背在背后一起依依呀呀地唱。我很喜欢看她拉手风琴的样子。我们的教室在一楼,窗外就是高大的枫树和梧桐,这个时候正是树叶茂盛但是开始掉落的时候,有时老师在窗边拉手风琴摆动着头发给我们伴奏,树叶就在她身后飘落,她的马尾就在落叶一摆一摆。我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本来我觉得自己最喜欢的课应该是美术课,但因为音乐老师的关系,我觉得我更喜欢的是音乐课。虽然我知道自己唱歌一点也不好听。我已经不喜欢画画了,但还是离不开我心爱的小人书。老师们都知道经常上课不专心,都在桌子底下偷偷看小人书,可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因为他们总是想一些古怪的问题来刁难我,而我都能回答对。老师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音乐课不同,我们要唱歌,而且我也喜欢唱歌,喜欢音乐老师。我唯一不三心二意的也许就是音乐课了。
音乐老师碰到我妈的时候说起我就说,晶晶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啊,从来没缺课也从来不捣乱。听到这话我妈就很高兴,因为她以为我在学校里就跟一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老实说,如果没有音乐课,也许我真的就跟一个猴子一样了。
我们的老师一般都是附近的人,也就是说老师们的家乡一般都是茶叶厂周围的村子,可我不知道音乐老师是哪儿的人。她不是这儿的。直觉让我觉得她是个城里人,而且是个远方的城里人。也许老师家没有妞儿家那么远,但估计也很远。因为我从没看到有人来看过她,她周末也都是在茶叶厂里。
拿老师和妞儿一对比,我突然就有些难过,我想知道妞儿此刻在干嘛?是不是和我一样上各种无聊的课?她那儿是不是也有一个她喜欢的老师呢?
老师你是哪儿的人?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看到办公室里只有音乐老师一个人,我突然就大胆问她。她看着我微笑了一下说,老师的家离这儿很远很远。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有多远呢?我又问。她说,远到老师回家要走好久好久才到。我又问,所以你都不回家,是吗?老师就说,是啊。我说,我也有个小伙伴,她家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回家了,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很远很远的地方,真是远啊。老师就站起来,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了?就像你离开很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儿一样?我问。
是啊。老师微笑着对我说。
我还记得音乐老师来到茶叶厂的那个下午,她拖着一个箱子,头发扎在脑后,到学校门口的看门大爷那儿打听校长办公室在哪儿。我们正在操场上追打着完,当时我以为她是茶叶厂里某个姐姐读书回来了进了不了家门。但是她对看门的老大爷说,我是新来的老师,去找校长报到的。我们都很怕老师,觉得老师都是不苟言笑,总是阴沉着脸的,可眼前的这个老师却是微笑着的。我们就都停下追打,一脸好奇看着她。她就对我们微笑着说,你们好!老大爷给她指了校长办公室在哪儿,她就又一个人拖着箱子走了。
如果我以后长大了,一个人去远方,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一个人拖着箱子去找想找的人,去找想找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还是不要长大好了。
我们学校里就有一个长不大的人。我们都觉得他很老了,但是他才读六年级。他有一个很大的脑袋,短短的身子,短短的腿,走路的时候一绊一绊的。开始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们都很好奇,但是在我们盯着那个长不大的人的时候,老师就把我们骂了一顿。长不大的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以致很多没见到他而只听到名字的人都以为那是个漂亮的人。他的名字叫“骏飞”。我们就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他能有那么一个好听的名字呢?长不大的骏飞后来得意地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是后来改的,原来的名字很难听。我们就问他为什么要改成骏飞?他就说,石老师也是这个名字啊。
石老师是我们学校一个年轻而高大英俊的语文老师,长得很白,很会打篮球。他的名字我记得不是骏飞,而是骏辉。但是我们都飞辉不分的。人家石老师叫那个名字确实是匹配,可你完全不看看自己啊。我们都这样觉得,但长不大的骏飞还是很得意他的名字。于是我们学校就有了同一个名字而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高大英俊的石骏辉老师,以及长不大的侏儒骏飞。
侏儒骏飞虽然长不大,但他是学校孩子们的头儿。看着他脸上甚至都有皱纹了,我就在想他是不是读了很多年小学。当然,这话我们是不会当面问他的。他也不和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小孩子混,他们都是五六年级的一伙,也经常偷偷跑到仓库那儿去抽烟,抽完烟后就一伙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吹牛。骏飞是个吹牛大王,什么都能侃,我就觉得是他的嘴巴把那么多人吸引都身边的,否则他什么都没有,别人凭什么跟他混。到后来我发现马子洋也加入骏飞他们了。马子洋经常跟在高年级的那伙人后面,碰到我们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就在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有人去了远方,有人从远方来;有人永远长不大,而有人却永远来不及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