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找我都要找疯了。他嘴里骂骂咧咧地翻遍了茶叶厂的每个角落,问遍了每个人。但是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我去了哪儿。问到妞儿的时候,妞儿摇着头说,他今天根本就没和我在一起啊。我感觉要再找不到我,爸爸准能把地皮也翻过来。
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了茶叶厂。我在大门外跟三旺告别,说明天你还来茶叶厂不?他有点恋恋不舍,说,明天我还来!我就笑着说,那明天我把妞儿也叫上,我们一起玩。他说,好啊,那我走了哇。我说,你走吧。他就对我摇了摇手里的衣服,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我还站在大门外望着他的背影,他就笑着大声冲我喊,快点回去吧!我也大声回答他,好哇!然后就转身跑进了茶叶厂的大门。
茶叶厂早已经下班了,穿过工厂区的时候四周很冷清,白天还在冒烟的车间也不冒烟了,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走着。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橘红色的天空悬挂在头顶上,然后刹那间我就有点饿。这时我才想起来这一天我什么都没吃。我拖着小小的疲倦的身子歪歪斜斜地穿过工厂区,来到房屋像盒子一样排列的宿舍区。和工厂区不同,这儿灯火通明,似乎还比往常更热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路上人来人往,都走得很快,每个人脸上挂着严肃的神色,而聚在小广场常年不见水的喷泉边的阿姨们异常兴奋,好几个人围在一块讨论着什么,然后又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它传得太远。实际上她们做到了,我完全没听到她们说什么。
在别人的一片匆忙中我像一个僵尸一样面无表情地走到我家宿舍楼前,慢悠悠地上了楼,从窗口看进去,房里一片漆黑。爸爸不在家?我撇了撇嘴,掏出钥匙打开门,拉开灯。果然没人。我就像一只沉重的面口袋一样把自己扔在了沙发里,肚子里像火烧一样难受,然后赶紧爬起来跑到电饭锅边一看,锅里还煮着饭,我就大声喊了几声,爸爸!爸爸!没人回答。见鬼了。我对自己说。
半躺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有点力气了,于是又爬起来,出门,走到隔壁妞儿家敲门。她家亮着灯。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是妞儿。看到门外的我,她瞪圆了眼睛。我就问,妞儿姐,你知道我爸去哪儿了不?我都饿死了。她盯着我看了半晌,这让我有点不自在,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去哪儿了?冯叔叔找你都找疯了!妞儿用很夸张的语气对我说。
我去大塘了。我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你去大塘?和谁去的?她又问。
三旺。我得意地说,想告诉她不用等她带我去找三旺了,三旺自己来找我了。
但是妞儿并没有我意料中的吃惊或者诧异的反应,而是松了一口气说,原来你不是和春春他们去啊。
我说我都不认识春春,怎么和他们去啊。
春春死了,在大塘淹死的。妞儿忽然说。
本来饿得半死的我一激灵,感觉身上的倦意一下就没了。妞儿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赶紧进来吧。我就随她进了屋。妞儿让我坐下,我环顾了一下她家,发现她是一个人在家,她爸爸妈妈都不在。我问,你爸你妈呢?她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说,找你去了,你不知道你爸今天好累啊,他下班后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哪儿都找遍了,现在又出去找了,说不定正在春春家呢,爸爸说春春就是下午被抬进来的。说到这儿,她忽地站起来说,走!我们去春春家,我爸和你爸说不定就在那儿找你。
到春春家楼下的时候,看到楼下围了很多人。我听到楼上春春家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人不断从楼下上去,又有人从楼上下来。妞儿牵了我的手,走到人群后,挤开人群走到门边。
咦?这不老冯家的晶晶吗?不知谁喊了一声。又有人说,快去把老冯叫来!不用找了,都回来了。于是就有人跑上楼去了。然后我就听到楼里一阵乱响,爸爸和几个大人就冲了下来。爸爸看到我就跑到我身边蹲了下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下巴上的胡子扎得我脸生疼,但我没有挣开,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接着他忽然推开我,双手紧紧捏住我的肩膀看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其实不疼,肚子里的空虚感此时占据了所有的感觉的大部分,估计拿刀砍我都没感觉了。
老冯你这是干啥?!孩子都回来了!怎么能打呢?!有人就拉开了爸爸。他们以为我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我却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然后就看到了妞儿吓得煞白的脸。我打死这小兔崽子!乱跑?!啊?!爸爸大声骂着,举起手又要打我。不知道谁在背后一把抱起了我,然后我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老鹰抓起的小鸡在半空中无助地挣扎。好了好了!不许这么吓孩子!我听到妞儿的妈妈说。原来是她把我抱了起来。
叶阿姨抱着我走出了人群。我趴在她肩上,一声不吭。她以为我吓傻了,于是边走边拍着我的背说,晶晶不怕,晶晶不怕,阿姨在这儿呢。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爸爸气呼呼地在后边大步走着,尽管看上去走得很快,却始终没有追上我们。我有点困,就闭上了眼睛,所有人就慢慢消失了,所有的声音,包括春春家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都慢慢听不见了。
春春葬礼的那天我和妞儿趴在我家的阳台上望着楼下院子,看到一行人缓缓从春春家楼里走了出来。尽管阳光明媚,天气还有点热,可我却觉得骨子里往外渗着凉气,仿佛这是一个开着大太阳的冬天。妞儿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和她听着那栋楼里传来苍凉的唢呐声,仿佛看到了一个荒凉的山丘,山上都是黄土,风一吹就扬起漫天沙尘,沙尘里还有一株枯死的老树,老树上挂着一片片的破布,破布在沙尘和燥热的风中飘扬,而背后的天空,是一张张没有表情的孩子的面孔。
等待那些人完全消失在在茶叶厂之后,我和妞儿还是一动不动。以后再不要去大塘了。妞儿终于开口了。我说,嗯。妞儿说,春春那天淹死在大塘,你怎么也去了?没见到她吗?我说,没见到,一个人都没见到,大塘太大了,我只看见了很绿很绿的水,什么人也没有,我和三旺在大塘边玩了一天,我们都没下水。
说到三旺,我想起那天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要带妞儿和他一起玩,可是这几天我都不能走出茶叶厂,他会不会还在茶叶厂外等我和妞儿呢?会不会还在垃圾堆里翻捡呢?于是我伸长了脖子望向茶叶厂的围墙,我家在三楼,远处的围墙太高了,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看不到墙外的情形。也许,他正坐在大门外的旗杆下想我呢,想我为什么不履行承诺,没有按时出去和他见面。这样一想,我就有点难过,于是对妞儿说,哪天爸爸允许我出门了,咱们去三旺他们村子玩吧。妞儿没有答应,她说,万一又走丢了怎么办?我争辩着,没有走丢!上次我就是回家晚一点而已。妞儿说,那好吧,哪天我们去。为了防止妞儿像上次一样没带我去找三旺,这次我决定要拉勾,于是伸出小指头说,来,我们拉勾,不去的是小狗。
不去的是小狗。妞儿也伸出了小指头。
于是我俩边拉勾边咯咯笑了。
爸爸终于还是没有准许我出门,他上班去后就把我留在房里,还跟楼下管楼的老爷爷说看到我下楼就抓回去。我想出去买雪糕吃,可是不行;我想去操场那边和其他小孩玩跳房子,可是不行。总之,我做什么都不行,除了在房里好好呆着。虽然我并不是那种喜欢到处跑的人,可老是呆着也实在没意思。妞儿也不会天天都在家陪我,每当在阳台上看到她在楼下和其他人跳皮筋或者在院子里追来追去的时候,我就很不爽,慢慢地,心里还有点恨她,感觉我被关在房里是她造成的一样。
晶晶,我和小水换来了好看的小人书,你要看不?妞儿在我家门外敲门,我故意不理她,不吭声也不开门。晶晶!她又在喊。我还是不理。是《烈火金刚》哦,我专门为你找他换的,他还不乐意呢,我用了三本才换了一本。妞儿在门外说。
一听到《烈火金刚》我就心痒了。这是我一直很想看的小人书,可是一直没找到。于是我的原则就到此为止,看在《烈火金刚》面上,我打开了门。门外的妞儿笑盈盈地捧着几本小人书看着我,我还是装作很冷酷的样子,瞄了一眼她手里的小人书说,这有什么,我也有啊。她却不相信地说,才不信呢,你上次才跟我说你想看《烈火金刚》。我对他翻了一个白眼。她笑着把小人书往我手里一送说,给,给你看。我接过小人书,刚想跟她说什么,她一转身就跑了。我在后面冲她喊,你去哪儿啊?她头也不回,大礼堂!
茶叶厂有个大礼堂,平时放点电影,到节日的时候职工们自己表演点节目。周围村子的人也喜欢到茶叶厂的大礼堂来,主要是年轻人,一对一对的,都是男的请女的看电影,有节目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来看演戏,但是外边的人是要买票的,茶叶厂的则不会。于是我就经常看到茶叶厂的小孩子们趾高气扬地从排队买票的村子里的孩子们面前走过,径直走进礼堂去占最好的位置。
我不知道大白天的大礼堂能有什么电影或者节目,但还是心痒难耐,想跑出去又怕被楼下的老爷爷给爸爸告状,于是在楼上抓耳挠腮。我在房间里跳来跳去,蹦到阳台上的时候不知道是哪根筋激灵了一下,看到阳台外一根铁水管从一楼直接通到顶楼,自然也从我家阳台上经过。这不是现成的楼梯嘛!哈哈!我不禁在心里狂笑,然后脱下鞋子,用鞋带把鞋子连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找了一张板凳从阳台的栏杆上翻了过去,然后像爬树一样抱着铁水管往下蹭。
如果那时谁在楼下看到这一幕肯定很惊奇:一个小孩抱着一根水管,脖子上挂着鞋子,像一个越狱的犯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往楼下滑。
我很顺利地滑到了楼下,落地的瞬间赶紧像一个机敏的战士一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很好,这是宿舍楼的背面,管楼的老爷爷说不定还在门口睡觉呢,谁也没看见我。我用很快的速度穿上鞋子,然后趴在草丛里学着电影里解放军匍匐前进的样子蹭着地上爬出了院子。一到院门口我就像重获自由的罗马奴隶一样禁不住想仰天长啸,但还是克制住了这个举动。太张扬了不是好事。最终我还是像个灰溜溜的小偷一样顺着墙根往大礼堂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