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心惜轻轻地摸着河灯,闭上眼,掩藏起眼底无尽的哀伤。
“缚……影……”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念出过这个名字了,事实上,“缚影”并不算名字,只是一个背负着代号,没有名字的人。
只有今日,她允许无尽的回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最歉疚的人——她唯一的朋友。
缚影——只是一个代号。所谓代号,就是旧的人死了立刻有新的人补上,原来那一个旧的人便烟消云散,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掉了。但自从他去后,这个代号为了他而空缺了下来,终于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孟旷非收留过很多无名无姓的孤儿,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能像她一样得到一个名姓,还带在身边百般呵护的。大多数人都只有一个代号,根据其资质被送到不同的地方,接受各种不同的秘密训练。
她与缚影本不该有多少交集,但孟旷非看出他天资聪颖,从小就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于是这个只长她两三岁的小哥哥,就成了她童年最好的玩伴。
他待她非常非常好,带着她上山打猎、下河抓鱼、掏鸟窝、钻狗洞,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想方设法弄来给她。训练那么艰苦,属于自己的时间非常有限,他会为了她逃掉训练,承受非常严厉的责罚。
到了大一些的时候,旷非哥哥曾警告过她应该对缚影疏远一点,当时她还不懂为什么,只道是旷非哥哥小气,仍然有什么心事小秘密都对缚影说。直到后来,她才慢慢发现旷非哥哥的警告是对的……
那时候旷非哥哥刚指导她媚术,让她保密不要对人展露,但她想缚影不是别人一定会替她保密,想要捉弄他一下。
缚影很爱看她跳舞,她也很喜欢跳给他看,他如痴如醉的神情,让她知道机会来了,于是她故意假装绊倒,缚影果然飞奔过来扶她,她顺势落入他怀中,将所学媚术尽数用于他身上。
他疯狂地拥抱了她,她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推开,有些后怕地故意取笑他:“我刚才只是逗你玩呢!你怎么也和那些俗气的男人一样呀?”
他非常非常生气:“玩?这种事情也能玩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有多危险!”
“什么嘛!”她委屈地嘟囔着,“是你自己俗气,旷非哥哥就不会这样。”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阴鸷,一句话都不再说。这种陌生的神情真正让她害怕起来。
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再见过他,她知道他是去执行任务去了,很气他的不告而别。直到一个雨夜,他悄悄回来,敲响了她的房门。
他倒在了她的怀里,浑身湿透,发着高烧,衣服上还沾着血迹。
“那是别人的血……”他喃喃自语,“看别人杀人的时候,那么轻易,只轻轻一挥,人命就如草芥般凋零……轮到自己了,举剑很容易,落下时却有千斤重……和高手搏命的时候又不一样,仿佛被什么附了体,清醒过来才发现……一切早就结束了……”
她要去叫人,他却忽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拉着她不让她离开:“惜儿……别走,别离开我……惜儿……”
她很心疼,只得脱了他的外衣,让他躺在自己床上,照顾了他一晚。他叫了她一晚的名字,也就是这一晚,她终于明白,原来他一直喜欢着她……
想起以前她还经常对他说心事,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欢旷非哥哥——天哪!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呀!
在那之后,缚影留了下来,仿佛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她也当那一晚的事没有发生过,只是他们终于变得客气而疏离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她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任务,那一次给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们之间的疏离被彻底打破了。缚影每日陪伴在她左右,趁没有人的时候悄悄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他?”
“离开他?旷非哥哥?不!绝对不可能!”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她无法想象没有旷非哥哥的日子。
“可是只要你还在他身边,就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你会不断地被迫做让你自己讨厌的事!你希望这样吗?”
“我愿意为旷非哥哥做任何事,哪怕是我讨厌的!”
“醒醒吧!他只是在利用你!”他用力地摇晃着她,“他不值得你这样为他!”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她挣脱了他,“我这条命是旷非哥哥救的,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被利用又怎么样?就算把我整条命拿去都无所谓,何况他不只是利用我,他待我那么的好!”
“不是只有他才待你好!”他痛苦地低喊,“惜儿……算我求你了,和他在一起只有无尽的痛苦等待着你,离开他,和我一起走吧!”
她转过身,两行泪滴滚落了下来,轻声说道:“对不起。”
缚影不曾放弃,一有机会就求她走,可得到的始终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后来缚影渐渐不再提起,她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却没想到他主动要求去执行一个非常危险的任务——去辽国刺杀一个叛徒!
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求他别去,他却笑道:“我的命也是主子救的,你都不怕为他犯险,我又怕什么?除非——”
他最后一次请求:“除非你和我走。”
她无言以对。
于是他还是去了,在六年前的今天。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日也和今日一样,晴空万里,好的让人讨厌!她也是这样,提着盒子,里面装着他最爱喝的好酒,一路送一路,直往东送到城外五里。
缚影不肯让她再送,于是她取出酒来,与他饯行。
他们一杯又一杯,每喝一杯酒,都好似再也不能相见一般,一壶酒竟然转眼就空了。
她赠给他一个香囊,是她亲手缝的,里面装着求来的平安符。
他笑话她,说平安符这种东西她居然也信。她却没有一丝玩笑的心情,亲手给他戴上了,要他保证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环顾四周,旁边是五丈河,河堤上多是杨柳,当中有一棵桂树。他走到桂树前,用石块划出一道刻痕,向她保证:等到秋天这棵桂树开花的时候,他就回来了,他会亲手在这里拣选桂花,再为她做桂花糖。
然而,他终于还是食言了——
数个月后,她等到的只是那个她亲手送给他的沾血的香囊,里面仍装着那枚毫无用处的平安符。
据他的同伴说,他们与那个叛徒血战了一场,都身负重伤,在他昏迷之前,看到缚影给了那个叛徒致命的一击。
等他醒来,已经是一天后了,叛徒的尸首横在山崖旁边,已然僵硬,却没有缚影的影子。最后他在山崖之下找到了几片破碎的衣衫和一摊血迹。崖下常有野兽出没,恐怕缚影早被拖走,尸骨无存了。于是他就地掩埋了衣衫,将衣衫碎片中的这个香囊带了回来。
她的预感成真了——他死了,死得这样的惨烈!连一个凭吊的念想都不肯留给她!
他一定是在怪她,所以选择了一个这样惨烈的死法,让她追悔莫及!
他是她害死的!若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仍然不知道自己会选择谁,但是她一定不会让他走!用灌的也好、绑的也好,她一定会把他死死留在自己身边!
她将香囊绑在了那棵桂树上,把它当作了缚影的化身——那一日的桂花很香,她再也没有勇气看那样盛开着的桂树了,那是她不可触摸的伤口。
每年,在他离开的那一日,她都会去到五丈河堤桂树之下看望他,与他对饮,在那桂树上刻下一道新的划痕,提醒他未完成的约定,然后放一盏河灯,为他引路。
他离开了五年,上面已经有了五道刻痕,今日,她将刻上第六道。
五丈河水哗哗做响,堤岸绿树如茵。
慕心惜提着盒子走向那里,远远的,竟看到那桂树下有一个人影。
她的双眼立刻模糊了——是他吗?他终于回来了?来完成与她的约定?
她越走越急,人影也越来越清晰——不是错觉!真的有一个人!那个人影正在摸着桂树上的刻痕、眺望着树梢上的香囊——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刻痕和香囊!
她几乎是飞奔而去,转眼已到桂树之下,那个人与她只剩咫尺,她的双眼模糊得厉害,哽咽地问道:“缚……影?”
“惜儿……”
这个声音让她立刻警觉,大退了一步,拭去眼中的泪。看清了眼前的人后,她大惊,失声问道:“怎么是你?”
傅君川?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个地方连旷非哥哥和晚儿姐姐都不知道!
傅君川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疼痛,无奈地苦笑着:“我来……是为了告诉你答案。”
他抬起手,伸出一指,在五道刻痕的第一道上轻轻划过。
“等到秋天,这棵桂树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我会在这里拣选最香的桂花,再为你做桂花糖……”他轻声说着,无比温柔地注视着她。这一瞬间,缚影的眼神竟然和他的眼神重合了。
慕心惜感到了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手上提着的盒子也掉在了草地上。傅君川想要扶住她,被她立刻挥开了手。
她向他喊叫道:“这不可能!你这个骗子!骗人是你的强项!你说过你不会再是别的人了,可你还是再骗!你或许是他的朋友,所以知道他的事,可你冒充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冒充他!”
他苦笑:“你应该知道,‘缚影’到底有没有可能还有别的朋友。”
“不!”慕心惜拼命摇头,“我不相信……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别说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他苦笑着摊开了双手,“你看,我已经长高了,长壮了,不再是个少年了……我的嗓音……”他摸向自己的喉结,“也已经变得低沉,因为疼痛——身上的、心中的,变得那么地沙哑……我的脸……”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地笑着:“我早已抛弃了我的脸,我抛弃的那张脸才是属于‘缚影’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曾经的‘缚影’已经死掉了,别说影子,他什么都束缚不住,所以他死掉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傅君川。”
他慢慢地靠近她,用巨大的哀痛和无比的柔情笼罩住了她:“一个——来夺回一切的男人。”
慕心惜双膝一软,跪坐在了地上,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空洞地仰望着他。
有很多很多的影子在她眼前旋转:男孩的缚影、少年的缚影、温柔的缚影、崩溃的缚影、一心带她走的缚影、忽然阴鸷的缚影、第一次见面目光灼灼莫名熟稔的他、宠溺心疼的他、痛苦纠结的他、欲言又止的他……这所有的影子最后都与眼前的傅君川慢慢重合了。
他蹲了下来,为她拭泪,拭去了,又有,拭去了,又有。
她张了张嘴,努力着,终于发出了声音:“你……想要怎么做?”
“小傻瓜!”他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心疼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对我来说,我的一切——就是你啊!”
他掏出了一块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桂花糖:“‘缚影’做不到的,‘傅君川’会做到;‘缚影’完不成的,‘傅君川’会去完成。我要一点一点迎得你的心,我要让孟旷非亲手把你送给我!永远!”
慕心惜颤抖地伸出手,握住这块桂花糖,最后一丝心防终于崩溃了!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失声痛哭起来。她宣泄着,仿佛要哭尽这些年来的委屈、不安、和思念。
时隔六年,五道划痕像烙印一样从未褪色,枝头的香囊早已破旧不堪长满了青苔。他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一个全新的、陌生、而又熟悉的他。
这一次,她不要再失去,永远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