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空几乎没有一丝光亮,晚风一阵接着一阵,冰凉如水。
她心念一动,悄悄地离开了傅家,渐渐隐身于夜色之中。
城西孟家大门紧闭,安静地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但其实每夜都有高手暗中值守看护。慕心惜不想惊动任何人,她只想悄悄找晚儿姐姐说说话,然后悄悄地离开。
她寻了一隐蔽处,准备越墙而入,抬头看去不由得有些惊讶——这边的夜空竟然满是星子。
仔细观看,夜空只有东边那一处是黑的,凉风阵阵,也许是风吹云过遮挡了城东的上空,形成了半晴半阴的少见天象。
慕心惜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孟宅。
她往清幽居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感到某种诡异的不安,转了方向改往孟旷非的寝居。
她想悄悄地看看旷非哥哥,只看一眼便好,然而旷非哥哥居然不在。
——也许是外出办事了吧。她想。
她一路来到了清幽居,居内没有一丝灯火。她好奇地猜测着晚儿姐姐是睡着还是也出外办事了,来到了房门口。
轻轻推了推,门开了条缝,居然没有锁。她疑惑了——难道是晚儿姐姐猜到她会来故意留的门?
她推门而入,环顾了一周,尽管屋内很黑暗,还是能确定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正当她准备离开,却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响动,她警惕地寻找着,目光最后落到了最里间厚重的帷幕上。
掩上门,她轻拧着眉,像是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里间,她屏住了呼吸,心跳得厉害。
终于到了帷幕之前,那种细微的响动更加明显了,隐约还似乎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旷非哥哥?难道……他们在商议什么秘密的事情吗?
她伸出手,小心地将层层帷幕撩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亮光透了出来。
暗间有一套小小的桌椅,桌上点着一盏小灯,在墙壁上,挂着一张古旧的画像,在灯光摇曳下显得有些泛黄,带着朦胧的神秘感。画像上是一个极美极美的女子——盈盈浅笑、温柔如水,眼睛纯粹干净地仿似从未受过一丝熏染——那就是以前的慕晚清。
暗间里还有一张床。
“……晚儿……我最爱的晚儿……”
低低的喘息声回响在暗间里,床上缠着一双人影……
慕心惜眼前一片混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魂灵,全身都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飘得很远很远。
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怎么游荡在大街上了。
她有些困惑,开始回忆:自己好像是掩上了门,离开了孟家,那个门里面帷幕重重,帷幕里……帷幕里……
她仿佛被卡住了喉咙,踹不过气来,用双手抱住头,拼命地摇晃着。
她开始飞奔。
什么都不愿听、什么都不愿想,只是不停地飞奔、飞奔、逃离、逃离……
——可是那缠绕的躯体却仿佛犹在眼前,那么刺目……
有什么东西无情地打在了身上,瞬间把她浸透?
呵——原来是雨!早已经对寒冷麻木的身躯,怎么还会感到一寸寸碎裂成冰了呢?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怎么都止不住,最后笑得扑倒在地,满目模糊,已经分不清那是雨、是泥、还是泪。
是啊,她早该知道的——晚儿姐姐浑浊双眼中忽然闪现的光华,旷非哥哥眼中的深邃悠远,都不是一张尽毁的容颜可以阻挡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了!是自己硬生生强插进他们中间的,自己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地摆在那里,她为什么就看不见呢?
到底是什么遮住了她的眼睛?
呵呵——
城西星夜璀璨,城东寒风骤雨。
这世间的事本是如此,期望和绝望之间——不过近在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她麻木的身躯忽然被一种温暖覆住,这种温暖很熟悉,很像很久很久以前幼时的她曾感受过的那一个。
这是——人的体温。
她恍惚了,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脸,她忽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期待,竟不知自己期待着的到底是谁。
她用力去看,终于看清了:多么温暖而深刻的一张脸啊,这种痛彻心扉的深情的脸只会属于一个人——傅君川。
她用力扯出了一个破碎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蜷缩着,那么脆弱,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一样怯生生地看着他。
傅君川抱起了她,紧紧地把她裹在怀里,用宽阔的后背抵挡着暴雨,为她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小天地。
她安心一笑,昏了过去。
慕心惜病了,高烧不止昏迷不醒。傅君川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候在她身旁,除了换衣别的都不许旁人插手,都是亲自照料。
几日下来,他已形容憔悴。
有侍从来请示公务,他烦躁地挥手屏退,什么都不想理,过一会侍从又回来了,把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傅君川缓缓打开,开到一半看到匣子是黑纱衬里,中间有一截短短的墨绿色的东西,他立刻合上了匣子,吩咐把里面的东西烧掉。
他忧心地看着昏睡的慕心惜,摸着她的额头试了试体温,接着唤了女婢们进来,吩咐她们仔细照看。
他略微打量了下自己,把好几天没换的衣服换了,洗了把脸,便出门了。
傅君川在热闹非凡川流不息的金银彩帛市场穿行,看到一家店铺门前生长着一蓬幽亮的墨竹,煞是别致。
他停了下来仔细观赏,看到里面不起眼的地方有细竹枝被新掐断的痕迹。他抬头看了看店名——翠玉轩,接着走了进去。
掌柜马上迎了上来,热情地引他观看。店内有很多或大或小的玉器,他漫不经心地观赏着,仿佛很随意地问道:“掌柜的,你这里还有更好成色的玉吗?”
掌柜笑答:“当然有,就是不知客人想要的是哪一类?我们这有白玉、黄玉、和田玉、翡翠……种类多样,都是上好的料子,雕工精湛。”
“听说……”傅君川微微一笑,“有一种上好的墨玉,墨绿如竹,通透水润,不知你这里有么?”
掌柜停顿了一下,笑道:“有倒是有,不过此玉难得,请客人随我去里间欣赏吧?”
“请带路。”傅君川颔首。
掌柜把他带到了店铺后面,穿过了几道回廊,进入了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房间。
“请客人自便,我不打扰了。”掌柜留下他一个人,退了出去,把门关严。
傅君川慢慢走到了里间,那里有一整面花雕木墙,蒙着玄纱,透过玄纱隐约可以看到另一边也是一个相似的房间。
正当他要细看,一个声音从墙那边传了过来,暗哑低沉听不出是男是女:“傅庄主近日可好?”
傅君川退了一步,苦笑道:“不好的是惜儿,她不好,我便不会好。”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说道:“有你在,她不好也会好。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这边已经万事齐备,就等你那边的消息了。”
“惜儿至今未醒,恐怕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消息了……”他缓缓闭上眼,“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你后悔了?”
“是,我是后悔了!我不知道惜儿还能不能承受更大的刺激,我不想冒这个险!”
那个声音古怪地笑了一下:“可惜你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上面的人已经惊动,对你期望很高,违抗的后果是什么你很清楚,你已经骑虎难下了!”
傅君川握紧了拳头,不发一语。
“放心,目前所有的事都跟我们计划中的一样,以后更加是。惜儿——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坚强。”
“在你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暂时不要再联系,要抓紧,上面催得很紧——迟恐生变。”墙那边人影一闪,声音渐渐消失。
傅君川呼出了一口气,苦笑。
他回到了傅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慕心惜。
慕心惜的床边围了好多人,大夫也在一旁,大家都一脸焦急。傅君川脸色变了,大步上前去看。
只见慕心惜盖着两层被,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伸手一摸冰冷得吓人,呼吸微弱。
他大怒,森冷可怕地问道:“我才离开多久?怎么会变成这样?大夫呢?”
大夫颤巍巍地上前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姑娘风邪侵体,时冷时热是常有的事,刚刚老朽已经施针,再用些药就无碍了,可是……那药无论如何都灌不进去……”
旁边的婢女也赶紧说道:“是啊,已经给姑娘盖了两层被,还热敷了手足,可是姑娘的身体始终不见回暖……”
“把药放下。”傅君川阴沉地说道,看一群人放下药碗后还在屋里,又低喝了一声:“出去!”
等人全部退出关了房门后,他掀走了一层被,把慕心惜扶了起来,舀了一勺药来喂她,果然药入不了口。他皱了皱眉,自己端起碗来含了一口,俯下来嘴对嘴,用舌撬开她的牙关一点一点地喂了进去,一直到把整碗药喂完。
她的唇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但是依然浑身冰冷。
他开始除衣,只剩一条单裤时躺进了被窝。他摸到慕心惜穿着的单衣里有冷汗,犹豫了一下,把她的单衣也脱了,只剩下一条小肚兜。
他轻轻地抱住了她,脸贴着她的脸,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密地接触她,但是心中没有一丝杂念,只想她赶快好起来。
慢慢地他感觉困了,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到夜晚的时候,他感觉怀里有动静,立刻醒了。
慕心惜不安地梦呓着,初时声音模糊,之后越来越清晰:“哥哥……旷非哥哥……”
傅君川听到这个名字怔住了,难过地想:惜儿,难道到了此时,你还是念念不忘着那个人么?
她的眼皮跳动着,身体乱动,显然是做的噩梦,嘴里持续不断地叫着:“旷非哥哥……晚儿姐姐……别走,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傅君川慌忙摸着她的脸,低声安慰着:“别难过,惜儿别难过,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陪着你。”
慕心惜抖动了一下,悠悠半睁开了眼:“君……川?”
她抱紧了他,喃喃念着:“君川……君川……”又沉沉地睡着了。
不得不说,傅君川的心里好受了很多。
慕心惜的体温早已恢复正常,他想起来,但是她抱得他很紧,他怕乱动会吵醒她。
一旦安心,他的精力难免分散开来,开始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慕心惜的身躯紧贴着他,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凹凸有致香软无比。
傅君川用着全部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苦笑道:惜儿,你这回可害苦我了……
慕心惜慢慢睁开了眼,看到傅君川正守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他欣喜地问道:“你感觉如何?身上还有哪里难受?渴不渴?饿不饿?”
她摇了摇头,看到窗外已经亮了:“我好像睡了很久,身上有些发虚……扶我起来……”
她坐起一半,薄丝被滑落了下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肚兜。她赶紧拉上了丝被,慌乱了:“我这是……”
“你的衣服汗湿了才脱下来的,别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傅君川赶紧解释,脸有些微红。半夜他趁她松手的时候赶紧起来了,不想让她尴尬,可是不敢给她换衣,怕动作太大吵醒她。
她回想着,依稀有一点肌肤相亲的印象,不由得晕红了脸。仔细瞧他,脸已经瘦了一圈,发髻松散胡渣邋遢,双目深陷带着血丝。
她不禁轻叹:“倒像是你病了似的……”
“我好得很!我去叫人来为你更衣,也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他握了一下她的手,微微一笑退出了房间。
慕心惜换了衣裳坐在房中,傅君川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口一口把药喝完。
“苦……”她皱着眉头抱怨,傅君川立刻将一颗山楂送到了她的嘴边:“山楂酸甜,既能压苦也能开胃,你该好好吃点东西了。”
她嚼着山楂,果然感到腹中空空,可是只喝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乖,虽然你大病初愈不宜多吃,但一碗粥真心不多。”他接过了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坚持喂完了。
慕心惜淡淡地笑看着他。方才他在她更衣的时候也去打理了一下自己,看起来好多了,但难掩脸上的疲累。
“我睡了多久?”
“已经四日了,今天是第五日。”
她想了想:“你有……知会孟家么?”
“没有。”傅君川平淡地说道,“孟家有派人来询问,我只说你很好不得空见,得空的时候会稍书信回去。”
“嗯,这样便好。”她说道,担心地看着他,“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
“瞎说!”她嗔怪着,“你赶紧去休息,不能净陪着我,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何况——我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吧,有什么事立刻让人来通知我。”傅君川叹了口气,只得答应。
慕心惜禀退了所有的人,起身慢慢走出了房间,来到庭院中。
这几****虽然昏睡着,但心里反而很清明,很多以前不肯注意的事都忽然看透了,她并非不能醒来,她只是不想醒来、不愿醒来。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大雾茫茫、无边无际,除了雾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旷非哥哥和晚儿姐姐在前面走着,她一直在后面追。他们从未回头,她只能看到他们朦胧的背影,时远、时近,有几次她差一点儿就要碰触到了,可是一阵浓雾席卷又不见了,再看,他们又在远处了。
她就这样一直追一直追,忽然脚下一空,坠入了万丈深渊,在她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接住了她,是——傅君川。
现实中,她何尝不是一直追寻着他们的脚步?
旷非哥哥有着他宏远的目标,为了那个目标他可以不惜一切!晚儿姐姐那么努力才能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他们一路向前,任何人都只能望尘莫及。
他们本应是一对璧人,可是晚儿姐姐脸上的伤疤轻易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她仿佛在用那个伤疤来铭刻只属于他们的神秘过往,铭刻他们之间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的羁绊。
难怪旷非哥哥只会宠她、不会爱她,难怪晚儿姐姐对她越渐疏离,终因她是个插足者!
只可恨——他们默契地对她隐瞒住了一切,任她一步步泥足深陷。
只可恨——自己纵然早发现了异状,却还是一厢情愿地一再无视。
最可恨——直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却依然对他们一点都恨不起来!
明白这一切,让她觉得好累、好累、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