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宅上下冷冷清清,有些门窗是残破的,草木带着掩藏不住的凌乱,红彩一丝不留,一点都看不出才刚办过喜事的痕迹。
至少收拾整洁没有血迹了——这已经是短时间能做到的极限。
慕心惜一身素色静静地坐在房中,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傅君川一点都不打扰她,只是一顿顿把冷掉的食物撤走,换上新鲜温热的。每天也不管她听不听,准时向她报告最新的消息,报告完就走。
——孟宅已经查抄,名下资产尽数充公。
——汴河沿岸封锁,数百小船进行打捞,一无所获。
——封锁解除,剩百余兵士日夜值守,并在下游重点搜索,一无所获。
傅君川心内焦急,但对慕心惜始终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他几乎不敢在她面前出现,怕刺激到她。虽然慕晚清让她不要恨他,并且可以说是和孟旷非一起将她托付给了他,可毕竟是他导致了这个后果。
又一次撤换食物,他欣喜地发现食物动过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至少她有在进食饮水,身体不至于垮掉,这让他心安了少许。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搜索一直没有进展,找不到尸体也未曾发现踪迹——这对他们反而是好事,傅君川开始敢慢慢和她说点别的了。
“……我知道我对你编织了层层叠叠的谎言,但我的心意从未有一丝改变,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对你撒谎。”
“……我不想找借口也不想隐瞒,我是真的想亲自与孟旷非一战,打败他、手刃他!这算是一种报复和争强好胜吧?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怕你恨我。”
“……当晚儿说出她的目的时我很震惊,但几乎是立刻就附和了,热切筹划,我心里是窃喜的,由她动手,简直是上天的安排。”
“……我很狠毒吧?我知道他不死你就永远在他掌握中,为了你的自由,我不惜让你伤心,哪怕你根本不想要这个‘自由’。”
“……杀手组织我交给了红缨,这是承诺给她的报酬,不管她的想法多么天真能不能驾驭得了,我只是不负责任地把包袱甩给了她。”
“……傅家的产业我已经移交给了朝廷,我这也是在甩包袱,为了避免朝廷忌惮防范把我当成第二个孟旷非,我只留下了暮云山庄和很少的一点积蓄。”
“……还记得在衡州的时候,我曾请求你以后原谅我一次吗?那其实是我为这一次伤害做的铺垫,尽管我知道这样的伤害还想要原谅是可笑的。”
“……暮云山庄永远在等待你,当然我知道活人是永远无法和死人争的,你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理睬我了,但我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你不想见我,我就躲在远处守候绝对不让你发现我,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一直等你。”
“……朝廷已经彻底停止了搜索,撤回了所有的人手,他们认为孟旷非和慕晚清已经殉情,葬身鱼腹所以没有尸首……”
慕心惜忽然站了起来,瘦削了一大圈的身形却很坚定,面容冰封瓦解成了令人惊诧的平和,仿佛她这近一个月的静默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句话。
她轻轻开口,嗓音有一些涩哑,却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恬淡;“他们没有死,他们安全了。”
“惜儿……”傅君川眼中一亮——她终于打开了冰壳。
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迷糊了:“帮我准备素酒、素果、带上你的箫,我要去祭奠他们。”
傅君川小心地问道:“你不是说他们安全了么?”
慕心惜淡淡地说道:“是的,孟旷非和慕晚清死了,但他们安全了,我要祭奠逝去的旷非哥哥和晚儿姐姐。”
“你是说……”傅君川吞下了后面的话。的确,他们这一次的逝去和他六年前的那一次何其相似!只不过,他那一次算计得很好,有一整天的时间伪造痕迹和藏身,慕晚清却在众目睽睽下刺穿了孟旷非的身体,投河后大批兵士立刻进行了封锁打捞和搜查,带着一个废人的慕晚清如何能脱身不留一丝痕迹?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依靠奇迹。
他无法说出后面的话。至少没有尸首,这给了她一个念想,也许真的会有奇迹吧!
他准备好了素酒、素果、带上箫,没有纸钱银烛元宝,这个祭奠不需要那种东西。但他额外准备了一碟桂花糖,一起放入了盒中。
他笑道:“你可还记得?他们其实也很喜欢我做的桂花糖,只是舍不得吃都让给你了,这是我带来的最后一碟了。”
慕心惜已换上了一身素白,发上没有一点装饰,只在眉心点了一点流珠花钿,不是孝服,却因那哀思更胜孝服。她仿佛沉入了回忆里,脸上有了暖色,一个笑容即将浮现却又很快消失了。
他们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并骑来到了东城外二十里汴河河畔孟旷非和慕晚清逝去的地方。
慕心惜把素酒、素果、以及那一碟桂花糖一一摆好,无比诚挚地祭酒三杯。傅君川也走了上去,敬重地同样祭了三杯酒。
“为他们吹奏一曲《安魂曲》吧。”
傅君川依言拿出箫吹奏了起来,无比哀伤哽咽的曲调悠长弥散着。
慕心惜轻轻地踏出了一小步,慢慢沉下身去,接着提气,双臂缓慢地伸展开来,身躯随臂而动也跟着舒展开了,仰望着苍穹,手腕轻盈翻转,指尖划出了一个绝美而忧伤的弧度。
她开始了一段哀伤的舞蹈,无比轻盈、美丽、脆弱、空灵,风吹拂着她乌黑的发、洁白的裙,她就像一抹轻云,随时会被带回天际。
傅君川几乎曲不成调了,她就像随时会从面前飘走一般让他担心地想要立刻抓住,但他还是把曲子坚持吹奏完了,颤栗的曲调反而比平时更加凄婉动人。
放下了箫,他很庆幸她并没有飘走。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扩散,慕心惜的舞蹈也定格、结束了,依然是面对着汴河水,仰望着苍穹。
许久,她才收了舞姿,更靠近了汴河,将素酒、素果、一样样祭入河中。在她要把桂花糖也祭入河中的时候,傅君川轻轻拦住了她,说道:“以前的时候,他们总是把剩下的最后一点桂花糖留给你,我相信,他们现在一定很希望和你分享。”
慕心惜停了一停,拿起了一颗桂花糖,缓慢地送入口中,然后把剩下的全部祭入河中。
祭奠结束。
慕心惜站在岸边久久不愿离去,傅君川站在她身边轻声说道:“以后再要制作桂花糖就要等到月桂花开了,所幸快要到了——暮云山庄的几株桂树,开花的时候极香、极美……”
见慕心惜无动于衷,他在心中叹息着,打起精神继续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却见慕心惜慢慢地转过了头来,展露出了清甜绝美的笑颜,眸子里盈光点点、纯澈温暖如春水,一如他八岁那年初见她时的摸样。仿佛这个祭奠不只是为了孟旷非和慕晚清,也把她那些纷纷扰扰酸涩苦痛的过往一并祭奠掉了。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了,眸中泛着泪光,颤抖地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回衡州么?”
“嗯,回衡州。”她微笑着,轻轻答应。
傅君川仅仅是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回答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她是他的妻,他们已经礼成,尽管过程是那么一波三折混乱不堪。
他握住她的手再也不会放开,也许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会永远被逝去的人占据,也许她对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会心存芥蒂,但他会慢慢融化她,他一定能让她重回怀抱,携手幸福走过余下漫长的人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