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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可虑(1)

1842年4月3日,伊里布在穆彰阿的带领下,来到了圆明园,他有很多话要对道光皇帝说,我军的情况,英军的实力,江南的防守,条约的内容。一年多来,伊里布每天都在想着这些,他已经70岁了,经历了这样的一番波折,个人的荣耀他已经看的很轻了,但是和谈牵涉万家生命和天朝命运,再不趁机坚定道光皇帝的想法,事情恐怕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十可虑

大反攻失败了,败得彻彻底底,扬威将军奕经带着残兵败卒逃回了杭州。守在杭州城苦苦等待消息的刘韵珂,心痛到了极点。他原本指望奕经能够打一场胜仗,缓解一下杭州的压力,即使打不了胜仗,至少也应该跟洋人僵持住,拯救一下涣散的军心,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当他看到奕经狼狈地逃到杭州城外时,出身卑微的他,突然一反常态,不仅不去顾全扬威将军的尊严,反而下令紧闭杭州城门,只准放进来奕经一个人,所有溃兵溃勇幕僚师爷,一概不准进城。

这正说明刘韵珂太过伤心,再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了。

在整个鸦片战争的官员中,刘韵珂是一位突出的能人。如果说裕谦的出身显赫,满朝文武无人能及的话,那么刘韵珂家境的卑微程度,在道光时代,乃至整个大清朝,也是无人能比的。

他出生于山东汶上县的一个农民家庭,排行老三,所以在他们村里,大家都叫他刘三。他的家境十分贫寒,从小他就被迫给村里一个大户人家打工。由于聪明机敏,他被老爷看中,成了小少爷的伴读书童。

嘉庆十三年(1808年),他年满16岁,在老爷的资助下,他跟随少爷一起应试,中了秀才,然后进入京城的国子监进行学习。在国子监,他结识了很多当世大儒,在这些人的指导之下,他的书法和文章都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是在随后的乡试当中,他还是名落孙山,没能更进一步获得举人的功名。

只是一名秀才,连举人都不是,像这样的人在大清朝,少说也有十几万。要按现在的文化教育程度,他顶多只是一名初中毕业生。不要说跟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僚相比,就算是比起58岁高龄才补上实缺的定海县令姚怀祥,那也是天差地别。

偏偏刘韵珂吉星高照,在京城拔贡考试中,他以朝考第一名的成绩,成功进入了候补官员序列,成了一名准七品官。之后他连续七年没能补缺,就这样在北京耗到了30多岁。

道光初年,一个很意外的机会,他被道光皇帝身边的官员举荐,为道光皇帝撰写了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很得道光皇帝的常识,他也由此被录用为额外主事。道光六年,他升任员外郎,在京官考评当中被记名一等,正式成为了安徽徽州知府。

成为地方官之后,他从苦活累活干起,任劳任怨。他经历了安庆知府、云南盐法道、浙江按察使、四川布政使等多个官职。他认认真真办事,踏踏实实做人,从不居功,无论是百姓、下属、上级、同僚,全部是异口同声的称赞,即使中间他回乡丁忧三年,也不影响他的扶摇直上,飞黄腾达。到了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仅仅用了十三年时间,他就以一名秀才的身份,成为大清朝的封疆大吏。这在科举制度日渐完善,又讲究门第出身的清朝中期,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林则徐、琦善、伊里布相继被罢免之后,他又与闽浙总督颜伯焘、两江总督裕谦三个人,隐然成了大清王朝的新三巨头,为大清朝撑起了沿海的一片天。在这些声名赫赫的人当中,刘韵珂显得是如此的不伦不类。他既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在科举考试中大显身手,更没有朝中显贵为他铺路,他凭借的,仅仅只有办事认真这四个字。

定海失守后,他与伊里布、余步云一起负责收复定海。本来他的工作主要是安抚难民,筹备军需,但他并没有因此稍有松懈。他发布了汉奸令,组织人员进入定海刺探军情,下令召回定海居民,曾经一度让英军陷入粮荒。

后来他因不满伊里布的拖延政策,竟然与颜伯焘一起联名上奏,成功弹劾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又后来他上奏道光皇帝,要求道光皇帝重新启用林则徐,道光皇帝俯从所请,将已经革职的林则徐派来浙江协助防守,一时之间刘韵珂蜚声官场。

裕谦成为两江总督之后,刘韵珂除了安排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还与林则徐一起,投入到定海、镇海的防御工程当中。他不但组织人力、财力、物资支援工程建设,更深入一线亲身参与。他的种种做法,得到了裕谦的极力夸赞,更得到了“爱民如子,驭兵有术”的美誉。

但是刘韵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建设的镇海防线,竟然连一天都没有撑住。厦门大败,定海三总兵战死,裕谦自杀,镇海失守,宁波沦陷。这一连串的失败,实在是太快太快了,快的让刘韵珂连震惊的机会都没有。

猛然之间,刘韵珂才发现自己驻守的杭州城,已经处在了英军的炮火之下,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道光皇帝派来了扬威将军奕经,也从陕甘调来了百战之师,可是刘韵珂十分清楚清军的战斗实力,他知道,这一切的战备,都无法赶走凶猛的英国侵略者。他向道光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希望重新启用伊里布,他想以此来试探道光皇帝的态度,结果被道光皇帝严词驳回。

一切都只能指望奕经了,只要能保住杭州城,可是奕经能保住杭州城吗?自从奕经出京之后,一路之上歌舞升平,诗词歌赋从不间断,满不把收复失地当回事,根本就没有想过杭州的安危。

刘韵珂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一声炮响,英军就要进攻杭州。他已经想到了死,为此他在奏折中向道光皇帝说道,一旦杭州战败,臣只能以一己之身,报答皇上的知遇恩德,实在无法挽回满城百姓的涣散之心。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皇帝一怒之下,免了自己的巡抚之职,至少这样自己还可以全身而退。

在刘韵珂看来,被革职审查的伊里布,倒比自己还幸福一些。

像这样的煎熬,无论是谁都无法承受,焦虑之下,他曾经不断地派人,催促奕经进兵,无论是胜是败,总胜过不死不活。可是奕经永远都在拖延,永远都在观望。

刘韵珂一怒之下,顾不得奕经的身份地位,他将这位扬威将军告到了道光皇帝面前,说奕经办事迂缓,毫无作战的准备,这才使得奕经无奈之下,安排了这场闹剧一样的大反攻。

当奕经仓皇逃窜到杭州时,刘韵珂也终于知道了杭州城的命运。他终于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侥幸,再也不可能进行抵抗,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

他只放奕经一个人进城,因为他深深的痛恨奕经,痛恨这些无能的官兵,痛恨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幕僚们。如果可以的话,他连扬威将军也不想放进来。

深夜里,他一个人徘徊在城门之上,看着孱弱的守军,无辜的百姓,他的内心无比挣扎。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杭州城破、百姓逃亡、火光冲天、惨绝人寰的场景,像这样惨烈的画面,江南已经二百年没有出现过了,难道就真的无法避免吗?还有谁能够拯救江南的亿万生灵?

林则徐被流放伊犁,琦善被革职抄家,已经准备秋后问斩了,伊里布被革职,现在在张家口服役。颜伯焘战败,裕谦自杀,大清朝所有名臣无一幸免,所有名将无一不败,自己是六位名臣里仅存的硕果,如果连自己都束手无策,还有谁可以拯救江南的亿万百姓。

如果真的还有一个人能够挽回失败的话,那么这个人就肯定是伊里布。

刘韵珂在这一刻,突然无比怀念自己的老上司,如果不是伊里布老成谋国,恐怕一年之前,杭州就已经城毁人亡了。这样看来,伊里布早就知道战必败,他按兵不动,积极求和,不但不是卖国求荣,反而是忍辱负重。

如果不是自己的一纸奏折,浙江的战事在伊里布的布置之下,或者就不会一败涂地,至少伊里布不会浪战取败,至少还会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刘韵珂再也没有丝毫犹豫,他提笔写下了《十可虑》,上奏给道光皇帝。

他知道如果不能挽回圣意,杭州注定无法幸免,整个江南将变成一片火海,生灵涂炭,十室九空。

所以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丝毫隐瞒,他要把这里的实情告诉道光皇帝,如果再不决定战和大计,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篇《十可虑》的奏折,是鸦片战争当中最重要的一篇奏折,改变了鸦片战争的走势。在这封奏折里,刘韵珂写道:

臣浙江巡抚刘韵珂跪奏皇上,我军已在慈失利,现在情形已经十分危急。

臣听说这些情况之后,内心无比震痛,自去年战争爆发以来,定海、镇海的守卫固若金汤,没想到一天之间,就被洋人炸为灰烬。臣知道这些洋人凶焰嚣张,浙江本省的士兵大多怯懦无能,以为调集西北劲旅,还能侥幸取胜。所以在镇海失守之后,奏请皇上派兵前来浙江攻剿,以求克复宁波镇海。皇上不但调集了陕甘的劲旅,还调拨巨款用于攻战,臣由此内心渐定,心想这些陕甘士兵,无不以一挡十,就算是山东等地调集的乡勇,也都十分强悍,远比本地的士兵勇猛强壮。

扬威将军到了浙江之后,筹备了几个月,一切秘密布置,连臣都不知情,不可谓不机密。臣想这些劲旅攻剿之后,洋人必定到处逃窜,骚扰地方,也就加大力气,整肃各地的防守。没想到战事竟然一败涂地,我军损兵折将,实在出乎臣的意料。现在浙江人心涣散,今后再想收复残局,恐怕更难,臣深夜焦虑,无以复加,冒死向皇上陈说。

此次我军调集的兵勇,已经全面失败,军队士气低落,只怕各地用于防守的士兵,也已经吓破了胆,如果再用这些士兵防守,闻炮辄溃,难以振作。这是臣的第一虑。

现在各军难以维持,只能从西北各省再调劲旅,没有四五个月,根本无法抵达浙江。英军士气正盛,一定会趁胜追击,西北劲旅远水不解近渴,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各省首次征调的,通常都是精壮士兵,后续再调集的,往往不如前一次,就算大军再次集结,恐怕也于事无补。这是臣的二虑。

洋人火器精良,不光只有大炮,他们的火箭火弹,无不猛烈异常,我军以血肉之驱,怎能抵挡对方的炮弹。两军对垒,洋人通常在远处已经开炮,我军只要有几十人被炸死,其余士兵自然溃散,不敢再与洋人争锋对阵。我军士兵虽然刀枪棍棒,武艺高强,无奈连洋人的面都见不到,已经被炸成了灰烬。这是臣的三虑。

以往我军盛传,说洋人不擅长陆战,这两年当中,洋人攻城拔地全在陆地,翻山越岭十分矫健,加上还有汉奸当向导,各处小路反而比我军还要熟悉,阴谋诡计多端,每每攻向我军软肋,我军已经万难防范。这是臣的四虑。

海战尤其是洋人所擅长,我军要想取得真正胜利,必须想办法在海上取胜。现在我军攻占陆地,尚且一败再败,就算侥幸取胜一场,这些洋人乘船离开,我军没有大型战舰,只能望洋兴叹。如此一来,英军窜往沿海各省,后患无穷无尽。这是臣的五虑。

这些洋人在定海居住已经半年多了,又在宁波待了几个月,总是以小恩小惠结纳人心。一些大家富户倒不至于为敌所用,但一些地方的无赖却甘心成为汉奸。就算是一般百姓,也与洋人相安无事,反而害怕我军大兵进剿,不再与我大清同仇敌忾。况且此次扬威将军在宁波一带用兵,事先已经被洋人侦察,所有兵营房屋,都被洋人烧毁。今后这些百姓,更不敢将房屋借给我军使用,时间一长,难保这些百姓不会投靠洋人。这是臣的六虑。

我军大败,不光是进攻无法取胜,现在防守也越来越难。洋人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乍浦是浙江的门户,也是防守杭州的根本重地,十分紧要。现在乍浦还有六千士兵,但本省士兵不足为凭,陕甘士兵又十分缺少,一旦洋人窜到乍浦,恐怕我军难以抵挡。其他地区士兵比乍浦更少,更难抵挡。现在春季已经到了,各处河道已经可以行船,洋人完全可以凭借火轮船的便利,攻进杭州。如今杭州全城已是风声鹤唳,只要洋人小船突然窜入,全城必然沸腾,不战自溃。臣听说有些无业游民,不怕洋人,反而希望洋人内犯,到时候治安一乱,他们便可以四处抢劫。杭州已经是这样了,其他地区可想而知。这是臣的七虑。

去年浙江遭灾,收成很少,很多地方都没有完成夏收,皇粮征税自然也就停顿下来了。现在浙江战事不停,富户人家已经逃离过半,即使剩下的这一半,也在观望,随时准备逃难,催征皇粮更是难上加难。一旦洋人窜入乍浦,整个浙江江苏鱼米之乡,只怕连一半都收不上来,再加上洋人如果占领运河,征上来的粮食,也无法运送到北方。这是臣的八虑。

去年冬天,杭州湖州一带,因为战事连绵,各地的叛匪又开始聚众抢劫。官府要忙于备战,无力弹压,现在人心惶惶,难保没有叛匪妖言煽动。况且去年雪灾之后,江南各地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严重,百姓生活已经十分艰难,若是在这时候有人趁机煽动,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这是臣的九虑。

这场战争爆发以来,沿海七省光是筹备海防,已经两年多了。可是洋人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不光是浙江难以攻防,其他各省也越来越难。洋人曾经窜到天津等地,今后难保不再骚扰。各地的将军督抚已经在竭尽全力预防,可是浙江防备如此严密,也已惨遭大败,其他各省恐怕也不敢说万无一失,一旦战事再扩大,后果实在太严重,臣不敢设想。就算洋人不去骚扰其他地区,只要浙江的战争一日不停,各省的防备就一天不能松懈。这七省攻防的费用,一个月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不等战争结束,我大清的财政就将被拖垮。这是臣的十虑。

皇上,这十虑的后果已经开始显现,若不早定大计,国家只怕就要坚持不下去了。臣拖着病躯,心急如焚,食不甘味,夜不能寝,思来想去,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今后应该如何继续,臣与扬威将军奕经,还有参赞文蔚讨论了很久,谁都没有办法。臣受恩深重,如果不将实情汇报皇上,日后杭州城破,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千古罪人。

臣请皇上念在战事危急,亿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就命令奕经随机应变,妥善办理吧!

这几日洋人已经攻进了慈

,他们在城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要求慈

富户缴纳四十万两白银,如果逾期不交,就要杀人放火。目前我军在余姚一带相继逃散,新兵更不敢前往保卫。臣在杭州望着慈

,除了痛哭流涕,竟然毫无办法。

臣再次跪请皇上,请将前任两江总督伊里布派来浙江。臣想伊里布等人虽然是戴罪之身,但毕竟是为了公事,他当年按兵不动不敢进攻,也跟卖国求荣有所区别。皇上爱惜人才,就算是获罪之人,往往宽恕原谅,像周天爵和林则徐,皇上也都没有深究。臣有生以来像伊里布这样的公忠体国、不急功利的忠臣,臣只见过这一位。现在浙江需要的,就是像这样老成谨慎、不贪功、不图利的忠臣良将。况且他先前在江浙,曾经受到过洋人的好评,就算是他的仆人张喜,也被这些洋人所敬服,如果派他来浙江,也许洋人就会停止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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