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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失落的梦(12)

当年9月5日,我们走小路绕过县城登上了唯一与外界连接的那条公路。鉴于当时所处环境的凶险,为了安全,我们选择白天找一个地方隐蔽起来,晚上断黑就走路。一路没有碰到一部车,四人已经步行六个小时备感疲劳,想找一处地方稍事休息。行进中,在月色下突然发现公路上横着几根圆木。正自奇怪之时,斜刺里窜出几个拿枪的汉子,其中一个瘦削的汉子兀自用把手枪指着我的头。我们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呆住了。“你们是干什么的?”一口的当地道县话,瘦汉子将枪摆了一下。我知道讲自己是知青必遭杀身之祸,正嗫嚅着不知怎么开腔。庚哥讲话了,一口纯正的广西话,“我们是广西人,到这里来投亲靠友,没有找到亲戚。现在想回广西……”瘦汉子紧盯着庚哥那张镇静坦然的脸,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分钟后,突然问:“身上有枪吗?”我们忙不迭地摆手,“没有,没有。不信,你们搜!”他们中的一个人上来在我们身上胡乱地摸了摸,确实没有枪。只是好奇地盯着冯大汉身上背着的那个包,一摸,像是铁器。情况顿时紧张起来。他们用枪指着冯大汉,要他将包打开检查。庚哥走过来继续用广西话解释:“这是木工工具,想找点木工活干干。”说着将斧凿拿到瘦汉子眼前晃晃。几个持枪者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了。瘦汉子围着我们转了一圈后,和其中一个人咬着耳朵低语了几句,一挥手,叫我们走。

我只感觉背脊上透着被汗水湿透了的凉意。好险,多亏了庚哥小时是在广西外婆家长大的,那口纯正的广西话救了我们。

天亮了,我们在路边坐下来,商量怎么办。我们感觉这样下去,即使是晚上走仍然很危险,晚上没有车可拦;只有白天才能拦到车,而拦了车才能很快脱离道县。我们决定宁愿冒一下险也要保证速度,尽快脱离道县这块凶险之地。

我们决定边走边等机会拦车,最好是货车。一路上,我们还真拦了几辆车,但是司机就是不停车。要么,司机远远看见我们站在路中拦车,就将汽车加大油门凶狠地朝我们撞来,让我们落荒而逃;要么,司机将车停了,待我们准备上车时突然启动将我们抛在后面。当时兵荒马乱危机四伏啊,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这些司机明哲保身的“绝情”自有他的道理。我们经过几次类似的折腾后已是气急败坏筋疲力尽,对拦车也没了信心。我尤其着急,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大的凶险随时可能出现。

这时庚哥要冯大汉将那个背包给他。他将背包放在了显眼的路中央,然后将带在身边那把破油伞撑开了。我们正惊疑间,他拍着我的肩,要我们隐蔽到路边,说了句:“叫你们上车时,动作要快!”我猜不透他要干什么,但看着他那一脸的自信,一挥手就让大汉和政哥下了路基。我们依言匍匐在路边,倒要看他演的什么独角戏。

远远地来了辆大货车,显然司机看到了路中央站着一个人,似乎是拦车的。车依旧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这是老办法,拦车人没有不怕死的。看着车逼近了,我的心吊了起来,一双眼死盯着庚哥。此刻,庚哥的脚下摆着一个状若炸药包的背包,将伞撑开背对着疯狂逼近的来车,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口里还悠然地吹着“打靶归来”的口哨。

就在我紧闭着眼不敢看眼前即将发生的惨祸时,来车在距离庚哥几米远的地方突地一个急刹车!司机一双疑惧的眼睛死盯着几米远外的那个什么包,看来他不是怕撞死路上那个打伞人,引起他真正恐惧的是路中央那个疑似炸药包的东西。我们一窝蜂似的涌了上去,攀着车厢爬了上去。我们很幸运,这是辆到泉州的空车。虽然一路上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毕竟庚哥的阴谋得逞了,毕竟我们免了劳顿之苦,毕竟让我们当晚在泉州爬上了开往长沙的煤车。

在浓浓的黑暗中,我呼吸着被风卷起的煤屑,听着车身下面咣当咣当的车轮声,肚子里虽是饥肠辘辘,却感觉到精神上彻底松弛了下来。再见了,梦魇般的江永!

在静静的思考中突然生出一种对庚哥的感激之情,想起了他临走时说的“还不定谁照顾谁哩!”那句话,自己偷偷地抿着嘴笑了起来。

当年下到周家帮时,每个知青都“拜”了个学农师傅,周六苟是我的师傅。当时的六苟比我大两岁,一口“扒牙”,面相凶恶,只是据说出身最好,属苦大仇深的雇农一类。我当时虽不乐意,自认倒霉,但接触一段时间后,却发现他是一个面恶心善的好人。2004年是江永知青下放40年周年纪念,当地政府及回城的老知青都有愿望在当年下放地江永建一座知青雕塑。作为土建专业人员的我自回城后第一次踏上了这块久违的土地。

到江永后的第三天赶到当年下放的周家帮村。远远地就看见了山口那株双人合抱的百年古枫,依然是那样的高耸挺拔,依然是那样的翠绿葱茏。村口一个挑柴的年轻人用一双探究的眼睛望着我,显然我的那身装束使他判断出来者应该不是本地人。

当年的六苟,年纪19,却吹得一口上好的竹笛。当年仍属少年的我直至今天仍很纳闷:无师自通的六苟,怎么就会将那支竹笛吹得出神入化?每当月上山坳,生产队记过那价值三五角钱的十个工分后,六苟就似乎忘了别人的存在,拎上条竹椅,去到村后的松竹林里,架起赤着的二郎腿,悠悠地吹起些或悲或喜的歌曲,倾诉着心下那过去的日子所给予他的种种复杂情感。

这时,我便会寻声走过去,于一旁静静地站了,望着他那骨节突兀而变了形的粗壮手指,那灵巧无比地于竹笛上滑动的指尖,时而颤动,时而滑动,莺啼玉鸣般的声音一下就在寂寞的山村里弥漫开去。他的嘴偏嘬着,轻依笛杆,时而轻输兰气,如弱柳扶风,令人心旌荡漾;时而力度突兀地吐出断音,激扬刚劲,仿如千军万马,铁骑突出。他极尽着竹笛的种种表现力,奏鸣出抑扬顿挫的高山流水之雅意。

六苟其实也有师傅,那是一位南京某部队着名歌舞团落难下放的笛子演奏员,叫老朱,曾经多少教过他。说来也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迄今为止我也没能猜出个头绪:这笛手其实从未手把手教过他什么音律指法,而他却于一旁把他演奏的技巧烂熟铭记于心里。

不几天他自家去杨头源砍来两捆挺拔的竹子,不知演练过多少次,做烂了多少枝竹,终于才制成了能吹得出歌的“笛子”。

四十多岁的老朱身体瘦弱多病,分给他一天的农活总难干完。六苟年轻,也不怕人家讲他“包庇坏分子”,即使干到入夜也要帮老朱干完农活。老朱的柴禾没了,也是六苟及时为他送来,让老朱直觉得六苟是个好后生。没有两年,老朱因病去了。这支紫竹笛就是老朱临终时送给六苟唯一的礼物。

山村来了些从长沙下放的知识青年,内中有个姓仇的知青携了把板鸭似的怪乐器,据说这东西在国外被称作维奥林(VIOLIN),而中国则把它叫做小提琴。光是那琴弦就有四根,音域足足比六苟吹的笛子不知扩大了多少倍。不消说,其表现力也就多出来一片广阔天地。特别是那把有如剑似的琴弓,竟然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在琴弦上自由自在地翻腾和跳跃。而不像竹笛演奏,仅凭六孔七音,似乎难以与“板鸭”一决高下。六苟却是不以为意,他虔诚而怯怯地找到小仇,惑惑地去问那“板鸭”演奏指法是否与吹笛相同,小仇敛了笑容,沉静而严肃地说出来一串长长的话语:哎呀,还看不出你这“都佬倌”(乡下人)还关心这个问题哩,问题问得好。这个山冲里,能有一个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让我感到震惊。你晓得啵?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人,在我们偌大的长沙也难找出几个。我倒是蛮愿意对你讲,音乐和乐器,都是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一种历史文化的特殊现象。中国是儒、释、道哲学文化源远流长的国家,讲究的是中庸与平和。儒家主张克己复礼,释家提倡普度众生,而道家则坚持独善其身,崇尚的都是内心的自省与自制,对一切都取含而不露之态。你看,你吐气吹的那种笛子,不就是通过嘴里吹气,指闭指开而发音的么?而外国却不是这样,人家的小号、圆号和大号,都是放在嘴外去吹的,那声音就格外响亮,足以振奋起沉睡中的人们猛醒,催促起将士们奔赴战场去卫国杀敌。至于笛子和小提琴,这两者音理的区别你已是看到了,一个是简单地屈从于六孔七音的吹奏,吹出些不大复杂的,如《林中鸟》一类的乐曲。而另一个却有如斯巴达克勇士一般,驰骋呼啸于四条金属弦上,奏鸣出如《自新大陆》、《马赛曲》和《国际歌》等惊世骇俗的雄浑乐章。

嘿,你也不要听了我这些话后,便就为自家眼下仅仅见识过笛子而感到懊丧和悲哀,也不要为一时见不到我讲的小号、圆号和大号而自暴自弃。其实,中国也有令我们全身心获得解放的一种乐器,这就是琵琶。你晓得白居易么?唐代的着名诗人,一曲伟大的《琵琶行》,道尽了对千载琵琶之表现力的无限赞美和自豪。

不啻是对牛弹琴,因为我看到六苟的眼神是懵懵的。六苟和我分手时,却对我讲了一句让我对他另眼相看的话:音乐深啊,就像大山!

我同样被小仇这段话所震惊。说实在的,有些话语,其含义至今我仍不敢说都已然明白。而只是从那以后我就看着六苟又跟着小仇吱吱呀呀地学起了小提琴。平心而论,一段时间后,看着六苟拉着小提琴的样子,直觉得别扭难受。况且,拉出来的曲调倒有点像吹笛子似的哀怨。我暗忖:六苟还是吹你土腔土调的笛子好。

六苟终于没有将琴学下去,笛子却愈见吹得悠扬动听了。

六苟用笛声救我的故事发生在1967年。

肆虐如洪的“文革”浪潮涌到了僻静的山乡后,原本民风淳朴的所在,竟然武斗频发,乡村之间的械斗借机也愈演愈烈。知青均为外来人,自然难逃此祸。一段时间来,冠名为“贫下中农法院”的造反组织对知青更是如“仇人相见,格外眼红”。桃川知青王伯明无端被杀,瓦扎湾知青集体被捆被吊的消息传来,知青组的知青惶恐不已,人人自危,总怕哪天厄运降临,无端做了冤死鬼。

偏生周家帮出了个“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造反分部,偏生这为头的又是那个历来与知青有很深过节的癞苟。这癞苟,说白了就是周家帮村一个人见人嫌的二流子。好吃,谁家的鸡鸭逮到就吃;贪色,村里稍有点姿色的女人看见他无不犯怵;好来事儿,丁点的事儿被他撩拨成天大的事。他也知道知青素不愿答理他,干脆将知青看成了一伙仇敌。

倘若哪位知青与哪位山民稍有一点矛盾,他即上蹿下跳从中撺掇,唯恐事情搞得不大。

机会来了。有次知青养的一群鸡溜进他的菜园啄坏了他刚下的菜秧子,他竟然狂暴地用扁担将鸡打死了11只。拎回家不算,还以风作邪地在知青食堂门前跳起三尺高骂娘。

知青冯大汉实在忍不住,出来和他论理,竟然被他砍了一扁担。嗨,大汉可不是好惹的,身高体壮,一米八的大个。上去一个“小背”,即将这厮送到了粪坑里。当他从满满一坑的粪尿里爬出来时,脸上爬满了蛆虫,让围观的山民笑了一个小死。

这仇结大了。听六苟几次讲,他要用鸟铳冲死几个长沙仔。

县里愈演愈烈的武斗使癞苟格外兴奋,“贫下中农最高法院”造反分部在周家帮村的设立使他更加趾高气扬。因为他可以报仇了!他放话出去:长沙仔一个莫想跑,吊死他们!

六苟是他的本家亲,与他住在一个大屋里,总劝他莫乱搞,也时常提醒我们早作打算,别遭了他的毒手。一次六苟殷殷叮嘱了我们一席话后,复又转身附着我的耳朵低语了几句才走。

这几天心里感觉会出事,因此知青组剩下的几个男人总是和衣而睡。一连过去几天无事,人就疲惫了。第四日夜深之时,正自昏睡,突地耳畔响起一阵笛声,如凄厉鸟鸣,撕魂裂魄。蓦地惊醒过来,想起六苟临行附耳叮嘱的话,一激灵,鲤鱼打挺般坐将起来。摇醒大汉与和平,急促地将准备好了的简单行李拿了,蹑脚开门,融入了夜幕,开始了向长沙方向的亡命。

若干年后才了解到,当时癞苟已纠集了一帮人准备在凌晨动手,准备将我们弄到潇江边用马刀砍死丢入河中。多亏了六苟的笛声及时报警,否则结局实难预料……后来,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当年的实际情形,不禁为六苟后来悲惨的遭遇而感到锥心的伤痛和愧疚。那天晚上,六苟为我们吹笛报警后,不久即为癞苟参透。他碍于亲戚面子不便向六苟发作,反倒唆使几个外村同类寻了一个机会将六苟毒打了一顿。那次六苟当场被打断三根胸肋骨,口吐鲜血……正是由于这老伤对六苟多年的折腾,六苟在一次偶遇风寒后便咯血不止,不到36岁即英年早逝。

……

于今,造物弄人,六苟早逝;睹景伤情,笛声渺渺。

岁月镌刻的是道道画痕,于是成为了一圈一圈人的年轮。这就是我吗?不是,不是的,这是风吹过,雨打过,雪飘过,冰凝过的人的生命。很多年以后,当地政府在这里修建了一座知青广场,并且为纪念长沙知青曾经抛洒过青春热血的岁月而铸造了一座知青雕塑。我的一篇应征的碑文中写道:

清幽灵秀,蜿蜒北去潇江;雄峻巍峨,逶迤南来都庞。寄我辈几多少年壮志,证历史无数沧桑悲壮。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国患家忧,举国青年奔赴广阔天地;别亲桑梓,长沙知青落户江永山乡。雏鹰试翼万里,青春溢彩;古郡旌旗七千,壮志飞扬。知青携手乡亲,躬耕垄亩,修渠治水,改造山河,栉风沐雨相伴;意志淬火艰危,饿其体肤,苦其心志,獠烟历火,期盼凤凰涅盘。

冠名革命,史称迁徙,是耶非耶,说与后人谈。

惜乎蹉跎岁月,当年农友安在?青山遗恨,绿水哀伤。逝者已已,生者戚戚,悠悠缅怀,地老天荒。

斗转星移,四十光阴,迟暮回首,乡情难忘。捐资兴学,修路架桥,倾情回馈,慰我乡愁。史册当记,今届政府,慨然兴建,知青广场。知青雕塑,矗立于兹。年华已逝兮,壮心不已;铭心刻骨兮,望我故乡。

然而,知青雕塑建成了,仍然是无字碑。历史无言,我亦无言。

作者简介

张健夫,长沙市人,生于1947年。1964年初中毕业下放到湖南省江永县红旗公社周家帮大队。1972年回城,历尽艰辛,从事多种职业,嗣后在雨花区任技术干部,现已退休。

笑谈悲情岁月

宋晓涛

我记述的是我知青生涯中1964-1968年的这一段。尽管1968年以后我还有两年多插队落户当农民的知青史。

我想重现一段个性化的历史。

曾有过的不幸和心酸,于平凡者,只是流逝的岁月;于庸者,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智者,是积淀的精神财富。回首悲情岁月,对于今天的过来人,我真希望是巨龙腾飞的匆匆一瞥,是笑谈风云的浅浅一杯,是对冷暖人生的领悟观照,是对逝去岁月的豁达宽容。于是,岁月回眸,悲情不再,沧桑依然……让我从1964年说起。

这年深秋,我初中毕业,没能继续升学念书,于是就上山下乡当了知青。

其实,事情的背景远远不像我叙述的这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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