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九月底最最寻常的一天傍晚，方晏南扶着大腹便便的念锦在院子里散步，忽然见她捂着肚子脸色都变了，唬得忙半搀半抱将她送回了屋。
稳婆是早几天就请下在家里住着的，欣怡和琪纹在里头帮着打下手，一大家子揪着心齐齐在外头候着，屋里时不时传来女子痛苦的喘息，直到天快亮了孩子仍没有动静，眼看方晏南就要不顾祖宗礼法冲进产房去了，大太太不得不叫人拉着他，自己带着孟妈妈进了里屋，又亲自半哄半强地喂念锦喝了一回参汤，紧紧握着她的手，嘱咐她疼就喊出来，到了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矜持，念锦睁大了眼睛不舍地看了看窗外，窗下正是方晏南焦急地来回踱步的剪影，大太太这才明白，这孩子是不忍教她相公担心，不由连连叹气。
直到天边的鱼肚白泛起阵阵淡金色的华彩，眼看着天光就要大亮了，屋里方传来了婴孩儿响亮的啼哭声，方晏南头一个冲进了屋，拉着念锦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半晌方想起来问孩子，欣怡在边上猛得推了他一把。
“见过糊涂的，没见过你这么糊涂的，还当爹呢！大太太抱着小小姐到老爷屋里报喜去了，分明抱给你看来着，你怎么竟不记得？可不是眼里只有我们奶奶么！算你有良心。”
一番话说得方晏南面红耳赤，此时方知生了个闺女，自然也是喜欢的，却见念锦眉头微蹙，忙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她却只是摇头，没多会子功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此时方晏南也已经守了一夜，却不肯去睡，只拉着念锦的手蜷在她身边半坐着打起了盹。
到了给小娃娃洗三那天更加热闹，且不说方家几房亲眷，余家也有杜娇容领着几位夫人小姐来贺，产房外设着香案，供奉了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痘疹娘娘等十三尊神像，香炉里用小米替代了香炉灰，方大太太亲自上香叩首，稳婆跟着拜了三拜，便开始添盆。
大老爷起头，他先自怀里摸出了个金锞子，才要放在盆里，忽而一眼瞥见琪纹手里捧着的黑漆描金托盘，里头摆着各色干果，便伸手抓起一把红枣桂圆添上，稳婆忙跟着唱道：“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大老爷也满了意，大太太又跟着添了一勺子清水，二老爷二太太跟着，不论添什么，那稳婆总有几句吉利话，说得一家子十分开怀。
跟着大太太又亲手捻着在香油里泡了三天的绣花针，给才出生了三天的长孙女利利索索地扎了两个耳朵眼。
说起来方家到底是县里有名的大户人家，气派也与别家不同，有那起没见识的小人听说方大奶奶头胎生了个女儿，都背地里说三道四没半句好话，谁知方家却毫不在意，上至大太太，下至二奶奶二姑娘，无不对这小小姐呵护备至满心疼爱，大太太更把她抱回自己屋里养着，以示宠爱。
大老爷纵是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在看着孙女粉雕玉琢的小圆脸后也认了，只得喃喃自语，先开花，后结果，先开花，后结果。又见孩子着实乖巧讨喜，也甚投他的缘法，到了他手里就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瞅着他笑，便亲自给取了名字，唤作方媛，小名媛儿。
洗三的时候热闹，摆满月酒时的排场就更不必说，余家三位夫人都来全了，和几位亲戚家的女眷一起在大太太屋里坐着闲话，杜娇容更是把媛儿搂在怀里不肯放，一面向方大太太笑道：“大太太别笑话我，我们家那小子哪里有这么乖乖巧巧窝在我怀里的时候？没日没夜地闹腾，奶妈子倒换了好几个！看这孩子这小模样，可不叫人爱死？”
大太太和念锦相视一笑，却忍不住打趣起她亲家来。
“别人想儿子不来，她有了儿子倒喜欢闺女，可见不是那书上说的得陇望蜀吗？存心寒碜人呢，这年纪轻轻如花似月的模样，要真有这心思，那有什么难呢？”
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杜娇容一阵脸红，仍旧摇晃着红彤彤的拨浪鼓逗弄那小娃儿。寻梅和菱涓上来摆点心，余三夫人狠狠喝了一口热热的蜜汁红枣茶，这才佯装失意地摇头叹道：“自从我们大姑奶奶出了阁，连这茶都许久不曾喝到这么好的了。”
大太太抿嘴一笑：“这也叫你吃出来了？怪道她平日倒会躲懒，咱们不哄着求着也不肯亲自动手的，今天却说无论如何都要伺候你们一回呢，可不是这孩子的孝心虔么？”
念锦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一回头却又转向余三夫人道：“三婶若是真这么记挂着，我倒有个好办法。”
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劲，连向来稳重的余二夫人也起哄道：“早知道我们大姑奶奶能干，莫非还能大变活人一个变俩不成？”
“那自是不能，不过我的手艺和方子，却有一个人能会上大半，若此人在三婶身边，三婶岂不就有口福了？”
念锦还不曾说什么，侍立在她身后的菱涓已经怔住了，果见念锦笑嘻嘻地一把她推了出来。
“菱涓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会什么，她都学了个现成的，我怀媛儿的时候不能常到我们太太跟前伺候，倒亏得她周全，时时操心我们太太的膳食呢。”
大太太也不住点头，表示念锦所言非虚，看着菱涓倒是笑容满面。
菱涓此时方知后悔已晚，原以为琪纹配了人，容兰去了，欣怡是婆家的人，念锦向来疼她，可用的也唯有她而已，便放心笃定了。念锦渐渐不大使唤她，她倒以为是抬举她的先兆，念锦偶尔当着她的面和琪纹提起大太太最近想着吃什么，她便屁颠颠赶着做了送去，得了大太太的赏越发兴头了，打那以后更自作主张往上房里走得越发殷勤。
她居然自以为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没想到竟是念锦早早布下的一个局，不过是诓着她多多在众人跟前露一手，叫阖家上下都知道她也会一些，为将来将她送人铺路罢了。
如今即便没有余三夫人，将来也会有二夫人，大夫人，或钱大太太，赵二奶奶。
一屋子的女人哪个不是深宅大院里磋磨了一辈子的，早已个个都是人精，好好的一个新媳妇怎么会将自己的贴身丫头说送人就送人了？那可是自断一臂啊！再者念锦是个从不说大话的，她既开了口，总有个缘故，因此三夫人也只有片刻的惊愕，旋即拍拍手笑了起来。
“那岂不好？咱们家里这一堆馋虫可有福气了呢！只不过这也要问过亲家太太才行。”
这话原是客气，却提醒了菱涓，她自知念锦若不是对她灰心已久，绝不会早早有了计较，求她想必没用，倒不如求求大太太，她不是常夸她会梳头会做菜，连伺弄的花草都比旁人种的水灵吗？想必也是疼她的。
想着人早已扑到大太太脚边直挺挺地跪下，嘤嘤啼哭起来。
“求太太开恩，奴婢如今来了方家，便是方家的人，再也不能出去的！奴婢哪里伺候得不好，今后一定都改了，求太太别叫奴婢走，求求太太，跟我们奶奶求求情吧！”
大太太隐隐皱眉，只坐着不动，还是寻梅上来将菱涓搀起，又用帕子给她拭泪劝道：“好妹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不许哭闹，再这么着太太当真不喜欢了。”
一句话唬得菱涓也收了哭声，此时孟妈妈乐呵呵地走进来请太太们入席，大太太若无其事地左手挽着杜娇容，右手扶着念锦，一行人说说笑笑自去了，独留下菱涓跌坐在脚踏上半天说不出话，终究只知道哭。
此时众人都跟着大太太出去伺候了，屋里只剩侍菊看屋子，她是太太跟前的人，菱涓的心思又如何不知，原看不上她这么一门心思想挤上少爷床的下作心思，可看她哭得可怜，想想她平日里也是个伶俐的，且大家都是奴儿，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
“你也别哭了，且去收拾收拾包袱，想必大奶奶还有赏，就乖乖跟余家夫人们回去吧。以后老实点，好好伺候，不怕将来没你的好处。”
菱涓仍不死心，倒拉着侍菊求了起来。
“好姐姐，你向来和我们奶奶好，求姐姐替我分辩分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姐姐的恩情。”
侍菊见她执迷不悟，不由连连摇头。
“没想到你心思这么大，人却是个傻子，就你这么点心思还敢妄想什么？我就明白告诉你，方家是绝不会留你了。一来你密告容兰，已经叫太太知道你不本分，二来你痴心网线，已经叫你的正经主子大奶奶心里不痛快。她三番两次给你机会回头，太太屋里要什么，自有大厨房里备着，你凑个什么劲？行动起坐你都要来献殷勤，当我和寻梅还有这屋里的七八个大小丫鬟都是死的？不是你份内的事，你扒拉得起劲，如今又能怪谁？”
过后果然有余家派的老妈子来领人，一辆用深青色粗布包裹得密密实实的马车安静地等在方家后门口，菱涓捧着包袱不情不愿地上了车，随着马车一路颠簸不知想了多少心思，待回转过来，早已明月当空。
钱塘不过弹丸之地，从方家到余家，怎么走到天黑了还没到？
“停车！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去余家！停车！停车！”
车帘子霍得一掀，方才那老妈子不耐烦地露了脸：“鬼叫什么？余家已经将你卖给了我，你乖乖跟我们夫妻回去，给我们做儿媳妇，一年半载给我们抱个大胖小子，要是不听话，有你苦头吃！”
说罢将帘子一摔，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她的抱怨：“那老赵婆子也不知怎么，我们托她找一个年轻力健能做伙计的姑娘，她倒好，找来这么个娇滴滴的，这细皮嫩肉的，也不知能不能下田。”
“你瞎操心啥，儿子本就是个驼背，这媳妇要是好看些，没准孙子也能像样点呢？我看她屁股翘翘的，是个会生养的！”
“放你的屁！还不快着些，天都黑成这样了！”
菱涓蜷缩在车里听着这对老夫妻的对话，不由吓得抖如筛糠。原来余家几位夫人见念锦竟连她这么个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丫头都能舍了，便知她没干好事，这种不安分的丫头，谁带回去谁屋里不太平，于是根本没打算带她回余家，反倒由三夫人出面，找了相熟的牙婆赵婆子来，一分钱身价不要，便叫她将人领走。
这等无本买卖谁不欢喜？赵婆子得了这么个大便宜，一转手便五两银子将她卖给了这赶车的夫妻，自己也不去领人，竟直接叫他们将人带回乡里，两头干净。
至夜里方晏南回来，得知打发了菱涓，却愁了起来。
“如此一来你身边只得欣怡一人，如何伺候得过来？”
“你要舍不得她，我便再买个丫头去把她换回来如何？”
“你的丫头自然随你处置，我不过白问问，你就夹枪带棒拉扯上这些，可见不是我日素里好性子纵的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倒要好好振一振夫纲才是！”
方晏南两眼一瞪，一把将念锦按倒，只在她腰肢两侧最触痒的地方呵痒痒，念锦笑得眼泪都要涌了出来，哪里躲得过他，只得哀嚎讨饶，欣怡和琪纹在外头听着里头的动静也忍不住相视一笑，便撒开手各做各的活计去了。
但如今容兰菱涓去了，琪纹待嫁，念锦屋里四个大丫鬟只剩下了欣怡一个，确实不够使唤，且叫人看着也不像个样子，保不准就有那起尖酸刻薄的小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方家大奶奶善妒厉害，屋里连年轻丫头都不肯放呢。
因此她便将她屋里一个名唤月儿的丫鬟提了上来，余下的再慢慢细挑，自己屋里伺候的人，总要可心可意才好。再者也没有非要四个大丫头的说法，二少爷屋里不也只有原先的月竹和茗玉么？二少奶奶带来的小福年纪尚小，根本凑不上数。
这月儿过去并不曾做过主人们跟前伺候的功夫，倒是打扫庭院、浇花喂鸟的多，但就是这些杂事，她也做得很妥当，且生得极清秀，干干净净的叫人一眼看着就舒服，素日里不大说话，想必正是如此，方对了念锦的脾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