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夜半香花冷，犹在灯前礼佛名。”……
告别霁月哥哥，我与玉宸回到莫高窟中，还没走入父亲居住的洞室，我便看见父亲在几大叠高高堆起的经卷中忙碌着，心中便不由得跃起这样的词句……
昏黄的灯光跳跃着筛在他纯白的衲衣之上，仿佛深深夜中，犹有佛光相伴。他微微地皱着眉，仔细地看向手中的卷轴，快速地浏览之后，放到另一堆里，再从之前的一堆中捧出一卷。湛蓝的眸子里荡漾着忧愁，却又写着明白的坚定。
谁都知道，今天李元昊的离开，便宣告着莫高窟将迎来一场浩劫。就算他李元昊也是礼佛的，但是凭他的性格而言绝对容不得这莫高窟之中到处是以回鹘历代王室成员为人物原型的造像和壁画……对此，无疑，最为担心和忧伤的人，自然便是主持莫高窟达二十年之久的父亲了……
看着父亲清癯的脸颊在明灭的灯影中越发显得清瘦，我的心便是阵阵的酸涩。
一盏青灯如豆，满天神佛寂寂，纵然佛法中自有大智慧，但是父亲也毕竟曾经是王室的特勒（王子）啊……这般的清修，这般的寂寞，就算是心中存着对我佛的虔诚，但是我也知道，这其中定有相当大的原因，是因了母亲……
就算他当年与自己的双生哥哥同时爱上母亲，但是他那时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一点一点爱上了父汗……而当父汗遭遇了生命的危险之时，他又义无反顾地归来，不惜湮灭自己的身份，让他自己变成双生的哥哥，代替哥哥守护着回鹘国，更守护着哥哥与嫂嫂之间的爱情……
当哥哥逃离生命的危险重新归来，他义无反顾地离开，将嫂嫂还给了哥哥，而自己从此常伴古佛青灯……
这份苦，这份刻骨铭心的情，这二十多年来，又有谁能懂？
心念及此，我不由得，泪如雨下……
许是我的抽泣惊动了父亲，他在昏黄的灯光中蓦然抬头，湛蓝的眸子丝毫不差地投向我立身的地方，那一刹那，我们父女两人都是泪水盈然……
多想，我多想放肆地叫他一声父亲……却不能，却不能……
如今的他已经是佛门高僧，当着这千佛万像，我已经不敢造次……
心头轰然涌动的千言万语，最终流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大师……”
一声“大师”，便已经隔断了扰攘红尘与佛门净土，更隔断了我们的尘世父女情！第一次，我觉得佛门规条竟然这般冷酷而无情，就算佛门大度，却依然在这一点上让人断肠……
父亲站起身来，纯白的衲衣在冬夜的风中微微摇摆，他甚至向我伸出了手臂，轻轻地说，“孩子，你，为了老衲，受苦了……”
我再也无法矜持，再也顾不得什么佛门清规，猛然向父亲奔去，投入了他的怀抱！
原来，这就是，来自父亲的拥抱……
原来，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父亲的味道……
我终于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本能地疑心父汗他不是我亲生的父亲，绝不是他对我不够好，而是这种在他臂弯之中的感觉，没有此时这般，奇异的安心……
将面孔藏入父亲的臂弯，我用面颊轻轻擦着他衲衣的衣袖，闻着那上面好闻的皂角清香，微微摇头，“不，大师，不苦……终于能够为了您做一点什么，纵然再多困难，我却也只觉得甜啊……”
父亲的身子轻轻一震，嗓音中已经多了微微的哽咽，“孩子，老衲对不起你啊……老衲签了你太多，只能寄望于来生了……”
心下，轰然一鸣！我猛然从父亲怀中挣脱出来，紧紧拽住父亲的衣袖，“大师，您在说什么？为什么是来生，为什么不是今生？您究竟想做什么？！”
父亲望着我，慈祥地笑着，湛蓝的眸子里漾满呵宠，“傻孩子，别这么紧张。人活一世，毕竟都有涅盘的一日。如今你们都长大了，就连墨瞳都五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衲我终有离去的一天啊……”
不是的……不是的……虽然我知道父亲说的理由极为有道理，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他心底真正想着的原因……
我仓皇地四处望向他置身的洞室，想要从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空空荡荡的洞室几乎没有任何的摆设，除了桌案之上高高堆叠而起的经文和画轴……
我猛然一震，迟疑着问父亲，“大师，这些经文和画轴，您究竟要做什么？它们都是哪里来的？”
那一瞬间，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我分明见到父亲湛蓝的眸子里，倏然闪过一道光芒！
似乎是骄傲，是对于我的赞许……
却又似乎分明是哀伤……
父亲忽地眼光一闪，笑着对我说，“敦煌大漠的冬夜很冷的，怎么还让玉宸站在洞外啊？”
我脸上腾然一红。刚刚一颗心都悬在父亲身上，竟然忘记了玉宸还等在洞外……
虽然玉宸之前与父亲早就相识，可是这次毕竟是我第一次正式地将玉宸带到父亲的面前，有一点紧张，更有难掩的羞怯……
不过，我却没有错过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十三年的岁月足以将一个少年塑造成一个成年的男子，父亲又怎么会确认门外的人就是玉宸呢？更何况，这五年来，玉宸在上次的危机之后，面容毁坏，即便已经修好，但是毕竟也有了相当的改变，父亲又怎么能一声道出他的身份呢？
尤其是，此番玉宸突然归来，就连我都不知道，父亲他之前更应该毫不知悉才是啊……
我抬眸愣怔望住父亲，“您怎么知道，他就是玉宸？”
父亲湛蓝的眸子望住我，悠然一笑，“莲初，记住，看一个人永远不要只看他的相貌。要看他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睛去读他的心……这个孩子，他此时在洞外凝视着你的眼神，与十三年前一模一样……这个世上，能用这种眼神凝望着你的，除了玉宸，再无第二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