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混沌，日濡血红，我站在高高的了望塔哨之上，遥望着同样一身大红锦袍的李元昊，说“如果，我此时跟你走，是不是，你便同意从我回鹘领土上撤军？”
那一刻天空有风滚过，云层也被天地之间的尘沙染成混沌的红色；远处，西夏军队一字排开横亘天地之间，将这个世界仅剩的一点光明吞没。
李元昊带住马缰，踢踢踏踏原地走了几步，幽深的眸子定定地凝注住我，仿佛在思量，仿佛在权衡……
良久他终于笑了，笑得无声而又叵测，“莲初，你确定，你真的会乖乖地跟我走吗？”
我点头。
李元昊仰头纵声长笑，“哈哈，哈哈……好啊，莲初，你总是给我惊喜，总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来，如果你真的愿意跟我走，那你便自己走下塔哨，自己走出你回鹘的营盘，自己爬上我的马背，自己投入我的怀中！”
心宛如被拳头重重一击！
我仰起下颌，高高地斜睨他，“好。那你要答应我不许动我身后这些回鹘士兵一分一毫，并且当着我的面立即派出传令兵去东南边境，让你手下的军队和辽国军队同时撤军！”
李元昊又是眼眸幽深地无声微笑，“莲初，你，在害怕……你害怕什么？怕我吗？还是怕你自己在我心中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你以为我有可能会骗你，有可能会掳走你之后还继续发兵攻打敦煌以至于回鹘全境，对不对？”
我一愣。一直在心底藐视着李元昊，一直觉得他是个无耻的小人，却没想到他竟然也能够拥有这般非凡的洞察力，几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李元昊笑容更大，他血红的长袍在混沌的天地之间随风轻摆，仿佛汩汩流动的鲜血，触目惊心！
“莲初，可以坦白告诉你，敦煌乃至整个回鹘，早晚会落入我的掌心！所以，我根本不在意这一时的得失……对于我而言，莲初你是我的一个梦想。什么叫梦想，莲初？梦想就是有可能实现，却也有可能永远无法实现……正所谓江山易得，人心难求！所以，莲初，如果将你与这次进攻的结果比较起来，我宁愿选择你。为了得到你而放弃这次进兵，对于我而言，又有何难！”
他无声地笑着，幽深的眸子斜挑着向我瞟来，“如果我说，这五年多来，你一直在我的梦中，你信不信？那张我最看重的龙椅，我必须要让你站在我的身边，亲眼看着我一步一步踏上龙椅；让你看着我昭告天地登基为帝；让你看着我从此脱离汉人的辖制，重新恢复我祖上的姓氏！”
他说着，哗啦一声扯掉自己头上宽檐红缨垂颈的白毡帽，拍着自己满头乌发的头颅，“莲初，知道吗，我早已经在大夏国内颁布了‘秃发令’，要求全国臣民全部恢复我祖先的髡发！可是我却依然保留着这些头发，你知道为什么不？因为我一直记着你当年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想要等到你来到我的身边，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剃掉头发，从此脱离汉人，自立称帝，转而将那些汉人踏在脚下！”
李元昊伸开自己的双臂，狂妄地望向我，“所以，莲初，来我的怀中！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他扭头对身后的士兵喊道，“传令兵！传令边境，要他们即刻退兵！”
见得一匹快马冲入混沌的尘沙，那是得令而去的传令兵。我的心安然沉定，却又同时倏然一惊！
终于得到了李元昊的撤军承诺，却也真的没想到李元昊竟然真的这么想得到我！
这个人能够将十六岁时候的一句话铭记这么多年，能够一直为了实现他当年的话而发兵回鹘！这个人的心机太可怕，这个人的顽固与执拗就更是惊人！
我高高仰眸，斜睨着他，“好！既然你已经实践了对我的承诺，那么我自然也不会食言！”
我回身望着正在紧张地把守着营帐大门的士兵，“打开营门，我自己一个人出去！你们，替我禀报霁月哥哥，说我来不及跟他道别了……”
“公主！”哗啦，营地内数十位官兵，齐声跪倒在尘埃之中，天地混沌却掩不住他们面上的感情，为首的老兵声泪俱下，“公主，不要去，不要去！我们知道，公主是为了我们，想用您一个人换下我们这几十个人的活命。公主的心，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不能让公主您去啊！就算我们只剩下几十个人在，就算我们全部战死在此地，却也愿意用生命扞卫公主！我们既然吃了当兵这碗饭，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我们不怕死！身为士兵，就应该为了保卫我回鹘的土地，为了保护公主血洒沙场！”
我知道这个场合我不应该落泪，可是在这几十位可爱的士兵齐声跪倒在大漠黄沙之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泪洒衣襟……
我连忙别过脸去，任大漠中肆虐的风将我脸上的泪痕吹干。我硬下声音，摆出公主的威严，“好了！这是我，身为回鹘国公主做出的决定！我心意已决，你们都闪开吧！”
挺直脊梁，高高抬起下颌，我缓缓走下了望塔哨，一步一步在士兵们沉痛的目光之中，走出军营，走向混沌天地之间，一身血红长袍的李元昊！
背后，哀戚之声响起，我在心底默默地说，“谢谢你们，我回鹘国勇敢的士兵！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你们的勇气和力量。但是，我却不能躲在你们的背后，让你们用血肉之躯扞卫我一个人……纵然你们早已经做好了血染沙场的准备，但是我依然看得到你们的背后，在你们的家乡，还有你们的妻儿家人在为你们日夜祈祷……刀枪无情，人心却不可以无情。纵然我身为王室公主，却不能让你们数十条性命，甚至还有你们背后亲人的数不清的性命，来换取我一人的安全……我的回鹘，我的子民，纵然没有力战沙场的勇气，也请允许我用这样的方式，扞卫你们……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幸福……”
被李元昊狂笑着扯上马背，我扬眸望向北方的天际他们说玉宸走的时候，便是朝向那个方向……
玉宸，我走了……不知你去了哪里，不知我们是否还能相逢……
作为你的妻子，我没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对不起……这一次我必须抛弃小我，而去挽救一次我的家国！我知道你会理解我，会原谅我……
玉宸，带好我们的墨瞳，连同我的爱一起给他……如果我这一去再不能回返，一定要帮我告诉墨瞳：不是娘狠心在你这么幼小的时候便离开你，是因为娘的身上还有更重要的责任，娘不但要爱你，更要爱回鹘国所有的子民。如同墨瞳你一样，回鹘国所有的臣民也都是娘的孩子啊……
别了，回鹘；别了，敦煌。
别了，玉宸；别了，墨瞳……
麻木地任凭李元昊狂笑着将我揽入他的臂弯，任凭他血红的衣袂飘摆在我的身边，我的心已然死去，已然留在敦煌的土地上，未曾跟随我的肉身一同远离……
当西夏军队宛如黑色潮头渐渐退去时，我仰眸望天，似乎看见一角蓝天从混沌的云层之间悄然露出……
沙暴终将过去，灾厄总会结束。光明与温暖必然再度重返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