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轻轻地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所以还不能让辽国知道兴平公主已经死去的事实,所以刚刚他们已经将她的尸首沉入了御花园的湖底……”
是天空刚刚打过一个响雷吗?
不然,我的耳朵为何会一片轰鸣,而我的眼前又是一片白灼的刺眼?
原来,我之前在那幽蓝夜空之下、悠悠流云之畔见到的白色身影,根本只是一个幻觉吗?
原来那竟然是玉宸的魂魄,前来与我告别吗?
原来就在我终于重新回到西夏宫廷,前来寻找他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擦身而过了吗?
玉宸,玉宸我们,难道我们真的会那般缘浅,尽管此生一次次地相遇,尽管彼此将对方爱逾生命,却依然逃不脱命运的捉弄,非要这样一次次地分离吗?
上天啊,上天你为何这般对我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为何总要这样一次次地生死相隔?
总以为这一次会是最后的一次,总以为终于可以携手天涯,却没想到,一切距离终点只差一步之遥,却被上天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打碎!
莲初,如何回到最初?
玉宸,玉碎如何重全?!
忽然想笑,想要擦干眼泪痛痛快快地好好大笑一场。
这段情,这一生,好像从没好好地开怀大笑一次。总是有坎坷,总是有眼泪,总是有忍痛相送的别离,总是有阴差阳错的擦肩而过……
这一次,老天真的玩儿够了,是不是?不再跟我们捉迷藏,不再让我们流眼泪,它将我们彻底地分隔在阴阳两岸,从此两人各自安分守己,再不用颠沛流离……
真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哈哈,哈哈……老天玩儿够了,它终于玩儿够了……
“莲初,莲初!你怎么了?怎么了!”李元昊的嗓音,漾满担忧,仿佛从杳远的天际传入耳鼓,那么远,那么朦胧。
我猛然回身,对他嫣然一笑,“那么我呢,你想将我怎么样?是不是也要这样陈尸湖底,是不是也要杀人灭口啊?”
李元昊皱眉,“莲初……杀死兴平公主,朕本以为你会开心才对!你想要的不就是辽夏关系彻底决裂,可是你却为何对兴平公主的死这般伤心?”
我望住李元昊,一股笑意直冲上来,“哈哈,哈哈……我为什么要伤心?谁说我伤心了?你没看见我在笑吗?我笑得,好开心哪……哈哈,哈哈……”
“好了,莲初!来人啊,将莲初公主扶回房间去,好好照顾她休息!”
是怎么被人扶回房间的?不知道究竟是昏昏沉沉地睡过了一觉,还是根本就没有睡着?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醒着的。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依然心痛如绞。我只知道,我不能让玉宸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湖底。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我要带着他离开……
房间里,一个陪房的小宫奴已经睡熟,我悄然起身,越过她的身边,径直走入夜色,走入重重花影掩映着的御花园……
湖水就在御花园的中央,在这样静静的夜里,倒映着如银月色的湖水宛若一块美玉,散发着隐隐的温润光华。
心,再度刺痛。如果说世上有君子如玉,那么又有谁比得上我的玉宸,又有谁有他那浑然天成的如玉风华?
水光潋滟,月色如银,我仿佛看得见玉宸正静静地睡在水底,长长的睫毛仿似蝴蝶的翅膀,随着水波,微微轻颤……
玉宸,我来了。别怕,我来带你,回家……
一步一步,走入水波;一步一步,走入水中的容颜。三月的春水本该依旧寒凉,可是今夜的湖水却似乎漾满了温暖,一波一波的月光带来一波一波的暖意,层层叠叠熨满了我的心房……
忽然,脚下似乎踩到水下的石头,我的身子一歪,整个人失去重心,扑通一声扑进了月光潋滟的湖水!
是我,眼花了吗?
还是,我也已经沉入了湖水,丢掉了生命?
否则,我怎么会在碰到湖水之前,忽然在水面的倒影之中,看到一个纯白的身影,宛若皓月背后飘来的一抹白云,悠然向我而来?!
好柔软啊……身子定然是落入了水面吧,否则怎么会这般柔软,这般熨帖?
可是,耳畔却为何有满含焦急的低呼,“莲初,莲初……醒醒,醒醒。是我,是我啊……”
是玉宸,在天上呼唤我,对吗?
可是那嗓音却那么清晰,那么亲近,甚至有温热的气息点点喷上我的肌肤!
玉宸,玉宸!
我猛然张开眼睛月色星辉,水光潋滟,天水之间一抹清雅若莲的身影静静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正满面焦急地望住我……
泪,终于无声滴落。
伸出手去,想碰触他绝世的容颜,却终于停在半空,不敢前行。因为即便碰触到,恐怕也只是虚空,也只是心底的幻影吧……
却有一声幽幽的叹息低回飘过,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将我的手印上了他的面颊!
那么真实。那般温暖……
我的身子不由得战栗起来,努力压抑住哽咽,“玉宸,玉宸!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你没有死,你还在我的身边,对吗?”
天地无声,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玉宸没有回答我,而是直接将双唇猛然覆盖了下来!
唇舌交缠,心魂相伴,我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幻玉宸他,真的还在我身边,他这一次真的没有与我天人永隔!
身子,剧烈颤抖,我压抑不住心底涌起的激动,纵然与他唇舌交缠之间,依然低低哭出了声音……
双臂向上,紧紧缠住了玉宸的脖颈,我将整个身体紧紧地挨上他,再舍不得分开分毫……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被李元昊杀死的人又是谁?你怎么逃过这一劫?”无数无数的问题从心底喷涌而出,玉宸抱紧我,再度用唇封住我的口,“那是我事先准备好的一具尸体,是日前病死的一个宫奴……嘘,别问了,别问了,我们先离开,这些问题我慢慢再告诉给你听……”
“室韦大军攻入兴庆了!”忽地,铜锣筛响,宫内宫外一片惊惶!
玉宸抱住我,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我们,该走了……”
天,渐渐地亮了。
我偎在玉宸的怀中,挑开马车车厢的窗帘,回望兴庆城一片兵马动荡。
轻轻抬眸望向玉宸,“室韦人,真的会如约退兵吗?他们不会伤害兴庆的无辜百姓吧?”
玉宸点头,“室韦人虽然铁蹄弯刀天下无敌,但是他们现在还是习惯于在大草原上放牧牛羊的生活,所以即便兴庆城繁华如许,但是对于室韦人而言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况且,室韦人向来重承诺,他们答应我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点头,微微皱眉,“那么,我们走后,西夏又会如何呢?”
玉宸收紧长臂拥住我,“兴平公主的死讯,我已经派人传往辽国。可以想见,辽国与西夏之间,将会有一场大战。本来,西夏与大宋之间的和约便并非真意,可是与辽国一战之后定会减损西夏的大半实力,让西夏再无实力进攻大宋,这样一来反倒会让西夏与大宋之间的和约成为真正的和约,两国之间可保百年和平……”
“那我们呢,现在回到回鹘去,是不是要全力兵备,以防辽国来犯了?”
玉宸轻点我的鼻尖,“一点都没错,我的莲初越来越棒了!”
我微笑,却又止不住微微皱眉,“玉宸,我们对辽国会有胜算吗?尤其我们西面还有黑汗王朝与于阗国的虎视眈眈啊!”
玉宸柔柔握住我的手,“莲初知道吗,这个世间最大的攻击力是什么?不是刀枪,更不是铁骑,而是爱……尤其是你,莲初,你可能都不清楚你究竟拥有了什么样的伟大的爱。就在此时,就在你担心的时候,莲初,乌特他早已经带兵攻占了黑汗王朝,攻下于阗国就更是指日可待!”
我猛然一惊,“你是说乌特哥哥手下的突厥复国组织?”
玉宸点头,绝美微笑,“他本来想让这股力量渐渐消散掉。对于他而言,复国旧梦早已远去,他只想做好商会……但是你的担忧促使他最终还是动用了这支力量。黑汗王朝虽然曾经是漠北回鹘的一支,但是其实他们根本都是当年突厥的旧部,所以几乎没费太多力量便已经臣服……莲初,你知道吗,乌特终有一天会称王,但是却不是为了天下,而是为了你……”
泪,滴滴落下,我抓住玉宸的手,微微哽咽,“我觉得,我对不住乌特哥哥……”
玉宸微笑,“回到高昌,我会让墨瞳给乌特磕头,让墨瞳认了乌特为干爹,如何?”
我仰眸,望进这深爱的容颜,心如春花,点点绽放……
一年后,父汗艾山下诏退位。
他将高昌回鹘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仍以高昌为都城,另一部分则以龟兹为都城。
对外高昌回鹘仍然是同一个国家,对内却可分别称为高昌回鹘与龟兹回鹘。高昌回鹘从此实行双王制。
高昌回鹘汗位由霁月哥哥承袭。龟兹回鹘汗位则留给了墨瞳,玉宸与我暂代执政。
父汗做完这件事后,于一个清晨,带着母后,两人悄然离开高昌城,说是从此不理俗世事物,携手游历天下……
世人均不理解艾山父汗的做法,我的心却已经明了。
他其实是将王位与国家一分为二,分给我的父亲玉山的啊……
这是他在无声地宣告父亲对于这个国家的贡献,他是在无声地感谢父亲这多年来的默默付出……
许多事情,其实都已经不需要我再多说。我只是将父亲的生命所化成的那颗剔透殷红的舍利子交给了母亲。
关于敦煌,关于父亲所作的一切,我都没有多说。我相信,带着那颗舍利子的母亲,一定能够听得懂父亲的召唤,她有生之年一定有机会去敦煌,一定能够找得到父亲的藏经洞……
就算生前不能,我也相信,遥远的未来,母亲的魂魄也一定会去那里,看到父亲淹没在大漠黄沙里的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