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歌轻曳
文/王君心
夏天的时候，小初被寄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避暑。
乡下的房子，都有很宽敞的庭院，爷爷闲来无事，总喜欢摆弄些花草。茉莉，夹竹桃，木芙蓉，绣球花，兰草，文竹……不管是白色的，粉色的，淡蓝色的花也好，都如同浸在池塘底，纵然花朵繁多绚丽，却始终带着静素的气息，仿佛饱蘸了井水的清透。
小初最喜欢在这里撒欢，不时嗅一嗅茉莉花，撒一小撮白糖粒看蚂蚁一粒粒搬走，帮爷爷递过花铲，然后被奶奶抱走去洗手。晌午，她已经养成了午觉的习惯，就在庭院旁，爷爷放了一张竹席，青青的，还带着淡淡的竹香。小初躺在竹席上，嗅着竹香，望望庭院里的花，不出片刻，就睡着了。要一直睡到天际被橘黄色的云染透，才迷迷糊糊地起身去追爷爷养的猫。
这样安静的日子流掉了大半，直到一天午睡的时候，小初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响声。
她翻下竹席，奶奶已经睡着了，蒲扇掉到地上也没发现，所以没有人制止她。小初走到庭院里，闭起眼睛，循着歌声的方向走去，等睁开眼睛时，已经来到了茉莉花前。
盛开着的茉莉花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晶白柔软的花瓣仿佛只因饱胀了水分而打开，不须注意花香就晃了过来。
可是，歌声分明就从这里传来的。小初静静地听着，那声音又甜又软，润润的，清晰分明。小初看过爷爷的围棋，瓷质的白棋子，碰在一起的清越声响会如水般滴落，和这歌声有相似的气息。
歌声里似乎还掺了花粉，不一会儿小初就昏昏欲睡了。她小心地拨开茉莉花丛，俯身一看，在花茎的底端，居然立着一个白衣的小人儿。小人儿抬起头，一下子撞上小初的目光，歌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你唱的啊。小初想了想，刚想说，就被慌慌张张的声音打断了。
“你……你在这儿听了多久了？”
“啊？一会儿吧……”
“一会儿是多久？”声音依然急切。
“唔……十几分钟吧。”小初怯怯地想，只是歌声，不能听吗？
“糟糕了……”小人儿慌里慌张地说，“睡神会来捉你的。”
“睡神？为什么？”小初忽然来了精神。
“睡神最贪恋花精的歌，不过他平日里总听不到。如果有人听了花精的歌，睡神便会在这人睡着了的时候把他捉走，睡神只要歌声，至于那个人，他抛到一边就不管了。这样，那人只能永远留在睡梦中，出不来了。”
“他会来捉走我吗？”小初呆呆地问。
“会，一定会……让我们想想办法，想想办法……”茉莉花精捂着头，在花茎里兜了几圈，说，“只有这样了。你把茉莉花摘下来，做成手链戴起来，让我给手链施魔法。从明天起，连续六天不要睡午觉，应该就没事了。不过，这是个古老的法子，究竟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
“六天不睡午觉？”
“小初，小初——”奶奶在身后叫了。“那我走了。”小初说。“六天。千万要记住啊。”茉莉花精嘱咐道，重新藏进花叶底下去了。
这天小初没有睡午觉，她用一个下午，摘下茉莉花，系在红色的线绳上，编成一条手链戴上。茉莉花精对着手链嘟囔了几句，说了声“好了”，又迅速溜走了。茉莉花的香气绕着手腕，清凉凉的，小初也舍不得乱跑着追猫了。
前三天，小初都忍住了睡意，她嗅着手腕上的茉莉花，撑过了一个下午。
第四天，奶奶生气了，硬是让小初待在竹席上，小初试着唱歌，一直唱到午后结束，继续追猫的活动。
第五天，小初这才相信茉莉花精对手腕上的茉莉花施了魔法，到现在，那些细腻白润的花瓣还没有一点枯萎的痕迹，仿佛还在枝梢上那般莹润。她还是忍住了没睡午觉，虽然挨了奶奶不少骂。
第六天，最后一天了，童话里事情总在最后一天出岔。但是偏偏就在这一天，奶奶发了狠心要让小初睡午觉。她把小初搂在怀里，用蒲扇轻轻拍打着，嘴里哼着小初再熟悉不过的歌谣——这歌谣小初听了不下千万遍，小时候只要她睡不着，奶奶便哼给她听，而且屡试不爽，很快，她便能稳稳陷入梦乡……
小初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可她却能看见自己的身体。茉莉花手链还戴在手腕上，她试着向前走去，一步步如在浓雾中穿行，小初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待她想起自己没有听从花精的劝告，睡午觉了的时候，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糟糕了，被睡神捉走后又抛开了。”
只能永远留在睡梦中了吗？小初望望四周，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叫人害怕。因为太害怕了，反叫眼泪掉不出来，该怎么办呢……
黑暗中似乎走来了谁，小初直起身子，怯怯地后退着。
走来的人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白衣。是茉莉花精，却比上次见到的小人儿不知大上多少倍。
“你来救我吗？”小初一头扑进花精的怀里，忽地大声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午睡了……”
“没关系。”花精抚摸着小初的头，轻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你出去。”
“你带着我吗？”
“我和睡神谈过了，你必须靠自己找到出口，睡神才会放你离开。”
“我要怎么做？”小初不解地抬起头，泪珠还挂在脸上。
“跟着声音走。”花精道，“睡梦的世界是由真实世界的片段拼凑成的，而声音能为我们指引方向。你手上的茉莉花里，含着我的歌声，你把它们拆开来，扔到地上，花瓣会为你指引方向的。我要离开了……”
小初愣愣地眨眨眼睛，花精已不见了踪影。
“跟着，声音走……”她喃喃道，解开手腕上的茉莉花手链，取下一朵茉莉花，松开手，让它落在地上。在落地前，花朵忽然碎了，零散的花瓣飘开来，分别隔着一段距离，从原地开始连成一条线，指向某个地方。
这样就可以了吗。小初重又振作了精神，沿着花瓣向前方跑去。茉莉花手链上的花一朵朵用掉了，直到最后一朵时，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
“出口在哪里？茉莉花精，你告诉我，出口在这儿吗？”小初大声问，可是没有人回应。身后的茉莉花瓣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现在，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漆黑。
根本没有用嘛。小初抱怨着，眼泪又滚下来了。
“跟着声音走。”她忽然想到花精的话。“跟着声音走……”这是什么提示吗？声音，歌谣，小初皱着眉想，恍惚中似有歌声从远方传来。
“那是……”她闭起眼，心里的害怕被莫大的喜悦替代了。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撒开步子跑去。
“那是奶奶的歌谣啊……”就是每当自己睡不着时，奶奶总会哼起的歌声。轻轻的，伴随了自己小小童年的……
很快，眼前有亮光涌来，一个光亮的出口就在不远处，奶奶的歌谣声就从那儿传出。
“找到了啊，那我就放心了。”花精的声音又一次从身后传来。
“我们一起走吧。”小初大声说。
“不行。作为交换，我必须留下来，唱歌给睡神听。”花精说。
“不要……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的……”小初的声音一绊一绊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没关系啊，这里也有我的责任。你出去了就好，明年的这时候，我也会出去的，不过不是在原来的地方了。”花精的声音淡了下去。
“不过，一定会再见到的。再见了。”
原来的出口忽然变大了，光涌进来将小初一口吞下。
她睁开眼睛，已经是黄昏时分，奶奶不在身边，应该是去做饭了。不远处的猫百无聊赖地晃了晃尾巴。小初揉揉酸涩的眼睛，忽然跑向厨房，扑进奶奶的怀里。
第二天，爷爷最心爱的那株茉莉突然枯萎了。也许只有小初，知道其中的缘故。
“对不起啊。”小初心里想，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
歌声停下后，夏天就要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