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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学,我来了

如果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开始和结尾,我这个可能没有。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给它加一个结尾,让它不至于有种缺失,就像小时候没有撒过的那个谎言,多年后,一直想弥补,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有太多包袱,傍晚,牙齿就落了。一瞬间,恍然大悟,在日记上写下:有些事,年轻时遇着,你也可以,闭着眼睛,把黑夜当成白天,长时间误读。

嚷嚷人群中,一个枯瘦如柴,胡子拉渣的高个后生,背拽着一个退了颜色的暗黄的包,在人群中显眼地走着。省城人走路,举止优雅,潇潇洒洒,不缓不急,而他却依旧是赶山路的架势,脚抬得老高,踩下去又让柏油路震动有声。脚上的那双崭新的布鞋,与上身的那件黑西服格格不入,显得不伦不类。他的旁边一位驼背的老年人驮着更大的包,步子迈的很大,也是脚抬得老高,踩下去又掷地有声,可能是肩上的东西太重,走起路来很吃力,一冲一撞,有点气喘,上身的汗衫因汗水浸渍,已紧紧地黏在了背上。

那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父亲。

这个场景,可能在中国的很多个大学校园里上演着,而且,一年又一年重复,总会发生。

学校很大,校门口停着各种车,我这样的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一个也叫不出名字,只见横着一个一人高的长墙上写着某某大学。父亲这才停下脚步,放下行李,脸上带着笑,他的笑很含蓄,嘴角只是微微一动,望着面前的一栋大楼,把手搭在额前,挡着太阳,笑了。

他的那个姿势我太熟悉了,每年的麦子熟了,他在麦地里顶着烈日用镰刀割麦子的时候,望着大片的麦田,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成果的时候,就会一手叉着腰,一手放在额前,挡着太阳,幸福地笑着。我那时还小,问他,“大,你看啥哩?”

他兴奋地大声说,“麦子!”

我说,“你为啥笑哩?”

他就笑呵呵地,大声说,“瓜怂!丰收了么”。

父亲望着高高的教学楼,只说了一句话,“大楼造的恁高,你以后上这楼时要小心点,摔下去就没命了”。

见我没说话,转身看看我,说,“听到了么?”

我正在抹着脸上,颈脖上的汗水,用手一搓,一层垢夹,又一搓,又是一层,漫不经心地说,“放你的闲心。”

父亲就没说什么了,他觉得儿子长大了,有些话点到为止。却压低着声音训斥道,“别还是那邋遢样,少给我丢人现眼!”

我就缩回了手,握了握衣角,尴尬地笑笑。

学校的入口处,一胖一瘦两个门卫,瘦的站着,脸面被太阳晒的黑红黑红的,见人就笑,却不做声,胖的坐着,拿着一把扇子,边摇着扇子边笑着,满口黄牙,据两颗黑黄黑黄的门牙来判断,最起码有二十年的烟龄,恐怕还是劣质烟,秃着头,破锣嗓子地喊着,“康师傅,一块钱一瓶!”。

学校里很是热闹,林立的大楼前挂着各种欢迎新生报到的横幅,生平第一次觉得那颜色红透了,颜色中带着笑声,很大声的那种笑声,风一吹,呼哧哧的。走了几步,就见一个大匾,上面写着“中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字体又大又红。最先映入眼帘的应是那座1号教学楼了,其实是两座楼连着,大楼的下面是一个高高的圆洞型的门,一眼望去,里面是喷洒的高高的喷泉,洒出的水珠在在阳光照耀下,五光十色。

我和父亲走着,见到一条横幅上写着,“今天我以学校为荣,明天学校以我为荣”,父亲说,“记住这话,做个有出息的人,别瞎混,别给学校丢脸,我这老脸也不能丢,十里八远的乡亲都看着哩。”

我咬咬牙,“嗯”。

正说着,有一个矮矮的脖子上带着链子的学长来接我们,问寒问暖的,又帮我们拿行李。道路旁,每一个系都有专门接待的人,中医系的,临床系的,针灸系的,他们都笑得很灿烂。每个系都有专门买东西的地方,几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上身穿着短袖,把袖子翻到肩旁上,下身穿着大裤衩,脚系着一双凉鞋,双手插腰,站在地摊旁,面前放着牙刷,脸盆,锁子,杯子,镜子之类的日常用品,见了每个路过的,就热情地招手说,“学弟,来看看”。

只听一个嘴里夹着一根香烟的师兄都囔着,“哎,妹子的质量真是一届不如一届,看来又得等一年啦”。

另一个笑着说,“憋炸了可不好,凑合着得了。”

这时两个带着鸭舌帽的女生截住了我和学长,她们的鸭舌帽上分别写着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把一张张传单寄给我手里,拉着我开始向我推销电话卡,滔滔不绝地介绍他们各自电话卡的优惠政策。

之后,问我喜欢办理哪个?

我唯唯诺诺,不知如何。

这时学长扬了扬手,“以后再说。”

学长边走边都囊,“跟进了妓院似的,一个说她素质好,还赠送特殊服务,一个说她技术好,并且可以开发票。我都老油条了,见怪不怪”,然后冲我们笑笑。

卖手机的学姐把各种海报一张一张地递到你手中,让你不忍拒绝,她们笑得那么灿烂,就像阳光洒在身上那么温暖,很久违的感觉,又像很久以前,某个冬日的下午,摊开书时,那一缕缕温暖的阳光。

其实一年后,我再在找不到这种感觉了。还是在那个地点,学姐可能毕业走了,也可能还是那几个老面孔,只是胸有点下垂,臀部越发圆润了。我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就像一个阳痿患者,再也不能长久****,一下子就萎软了。

这印证了我后来的舍友淫贼的一个论断:第一次,往往会有奇妙的假******。虽然,他所指的仅关乎男女之乐。

广播里宣传着学校的概况,一遍又一遍,人那么多,却感觉那是对我一个人说的,仿佛那声音已经等了我很多年,我未来到这里的时候,它是暗淡的,如今,它是响亮的,仿佛村里的父老乡亲都听到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心里说着,“大学,我来了”。

那位师兄带我们去报名处领了钥匙,带我们到了六号楼,走过黑漆漆的走廊,一楼又一楼地攀爬,见他停下来的时候,头一抬,629寝室,心想这就是以后四年呆的地方了。

推开门,白白的墙,明亮的窗户,整齐的床位,还有漂亮的书桌,一张贾静雯的海报放在桌上,上面留着大大的几个毛笔字,“学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落款处写着“阿弥陀佛”。

那个师兄很热情,问东问西的,说自己是学生会的,以后有困难就给他讲,并留了一张名片。父亲把那张名片紧紧捏在在手里,在学长走后,告诉我好好保存,并告诫再三,“那人一看就是一个领导,出门在外,多交个朋友是好事,别弄丢了。”

事实上,一个月后,那张名片就被我扔了。后来才知道那学长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人虽长得其貌不扬,身边女人却不少,而且各个姿色不凡,五年后我毕业时,他还在那里混搭着,迎接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可能心里还盘算着遇到个漂亮的学妹。

放下行李,休息了一会儿,父亲陪我去报名。人很多,我紧紧跟着他。他时不时回头看我,以为我还是他那个长不大的儿子,怕我们走散了。我那时就看着他的背,湿透的汗衫,黏在背上,显出他很驼的背,已弯的脊柱骨。我那时就想,父亲这辈子没有给我显赫的身世,那爱也是沉默不语的,他的身影一直是那么高大,现在也是。

两个人,就那样于人群中跑前跑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报名,领校服,领饭卡,体检,汗流浃背,直到人群渐少,日头西下。

报了名,已经饥肠辘辘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和父亲去了食堂,里面人多,挤得水泄不通,俩个人瞠目结舌,继而面面相觑。父亲蹦了一句,“咋恁们多人,好冷怂!”这句话,连同他那当时的惊讶的表情,这么多年后仍是那么清晰,仿佛父亲昨日才说过,每每想起,哑然失笑。有一家窗口可谓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我们饥肠辘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挤过去,还未开口,有位卖饭的大叔刚才还皱着眉头的脸上骤然堆起了灿烂的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上面还留有一片韭菜,我竟无缘由地想到了“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为君开”这么一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位碟点撒?”既然人家有言在先,索性“既来之,则安之”,“炸酱面,两大碗!”不多时,两碗炸酱面就放在面前,几根树棍粗的面条,上面浇了一堆黑不溜秋的黏糊糊的不知所谓的东西,才吃了两口,便有翻肠倒胃之感,方悟此家窗口为何门可罗雀,大呼上当。再看那位大叔双臂交叉于胸前,于光天化日之下淫笑,大有一副你又能咬我卵乎之架势!

两人因饿的发慌,有点饥不择食,就三下五除二,大口大口地吃着,不时看看周围还在排队焦急地等着买饭的人群,竟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吃完饭,跟着父亲屁颠屁颠地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几张报纸凌乱地仍在地上,门后面还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午夜头悬梁”,下联是“清早闻鸡起”,横批“必成大器”,恐是前辈学长留下,昔日自励以用,心里竟越发有一种想法,这四年,我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想是忙活了一整天,父亲累了,只见他倒头就睡,一会儿就起了鼾声。我怕惊扰他,一个人悄悄出去。

走到五楼楼梯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搓麻将,转身一看,一间凌乱的宿舍,散发着异味,一个蓬松的脑袋和迷离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烟,在空中画了个圈,很圆的一个圈,忽悠又消散了。又见他们继续搓着麻将,把麻将在桌子上砸的很响,只听其中一个说了一句,“又******一年新生报到了”,有点愤怒的句子。

走出六号宿舍楼,放眼望去,校园大的不可思议,就一个人溜达着,想到了一个人,刘姥姥,她进大观园的时候,就暗自笑了,尽管有点五十步笑百步的味道。

六号宿舍楼位于校园的最后面,背后是烧水房,再后面就是一片荒田,成排成排的杜仲树,郁郁葱葱。西边是二号食堂,都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一群一群的人,男的,女的,还往里面走,一些是学生家长,忙乎了大半天,汗流浃背的。往东走,是操场,操场很大,有几对情侣手牵着手,在草坪上散步,嬉戏着,笑着,唱着歌,有的则在跑步,有的看着书,有的自顾自地走着。阳光洒在草坪上,风吹动着枝叶,也吹动着年轻美丽女子的长发,长裙。以为入了仙境,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一切都还在,展开双臂,面对着风口,静静地感受着眼前的一切。

操场的东面,就是篮球场,成群的小伙子在打篮球,有的光着膀子,几个女生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康师傅牌的矿泉水,在一旁看着,看的入迷,投进球的时候,女生会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摇晃的碰碰直响,笑着,露出白嫩的臂膀,腋下也很白,没有腋毛。

体育馆紧连着操场,里面有几个女生在摇着呼啦圈,其中一个女生好似不大熟练,一摇,呼啦圈就落在地上,拾起又摇,又落地,她就噘着嘴唇,看看周围,见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就腼腆地笑笑低着头走开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抬起头,阳光正暖暖的,洒在身上,地上就有了一个瘦长瘦长的影子,我用脚去踩,却怎么也跟不上影子,踩不着。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图书馆,五层楼,很高很大,抬头看时,要仰望,而且头也而要抬得老高,阳光直愣愣地射下来,扎得眼睛不敢直视,就想着,大学四年里,一定要看在这里吸取精华。想着在平静的日子里,端着一杯茶,在窗前,阳光暖暖,翻开书,做着笔记,要看足一千本书,这是大学里的第一个愿望了。

图书馆的正前方是个人工湖,湖里面有喷泉,喷的老高老高,水洒在身上,清凉凉的,风一吹,浑身便酥软了。湖的上面有木桥,通往一个亭子,供人们歇息。喷泉的正前面是那个有个圆洞门的一号教学楼,二号教学楼和三号教学楼就像两个侍卫,规规矩矩站在一号教学楼屁股后面的东边和西边。四号教学楼就躲在二号教学楼的屁股后,它的屁股后有个药园,里面栽着各种花草奇树,常见草药,远远看去,一排杜仲树很高很高,几丛金银花开着,淡黄的花,走进,有淡淡的清香,脚下一片薄荷,绿绿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一低头,却看到了不远处的蒲公英,一丛一丛的。沿着药园,一直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就到了一片小树林,郁郁葱葱,曲径通幽,暖暖的阳光被枝叶揉碎成一片一片,露在小道上,肩上,手一摸,却摸不著,几对情侣悠闲地坐在小道旁的长长的藤椅上,悄声地说着话语,风一吹,就听不到了。顺着小树林西走,就转到学校大门口了。

我第一次这样自信地大甩着胳膊,走着,笑着。校园里人很多,老学生,新来的学生,学生的父母,四大姨,五大姑,或照相,或逛街,我就于人群中挤来挤去,跑来跑去,好似脚踩浮云,哼着愉快的歌,对别人全然不顾,觉得自己跟《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游西湖相差无几,“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吃了一碗茶..”,就是粗人对美景,没感觉。只是走着,一直走着,脚痛了也不管,昔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太白是否如我之“春风得意马蹄疾”?“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昔日武则天登上九五之尊皇帝宝座时的心情亦不过尔尔!情不自禁,溢而发之,大喊:“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走到1号教学楼那个圆门下,看着学校门口,人山人海,又转过身,看着图书馆,门前人声嘈杂,许多人在留影,咔嚓一张,咔嚓一张。一个人晃荡着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近人工湖,喷泉洒在身上清凉清凉的,水喷的好高好高,抬头看去,天空瓦蓝瓦蓝的,那应该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天空了。

很晚的时候,我才准备往回走,学校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们欢笑着,宿舍楼上一扇又一扇窗都亮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微凉的风吹过合欢树,沙沙有声,还有风吹过我衣裤的声音。

回到宿舍,父亲已睡醒,屋子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收拾了衣被,父亲唤我坐下,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出门在外,不要还是老样子,脾气往好点,踏踏实实学习,老老实实做人,别人欺负你了,多忍一忍,不要和人斗气,你走到今天都不容易,别犯了错,书都念不成..不要还是老样子,邋里邋遢的,被套最起码一个月洗一次,反正这边水也方便,衣服要勤洗,皮鞋要经常擦油..不要苦着自己,吃好点,不要你省,钱不够了我问别人借都行..还是那句话,好好读书,不要谈女朋友..”

父亲一直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也不会念叨着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平日里,辛苦劳作,一有空闲了,就找一地方,晒着太阳,抽烟,发呆,我每次凑过去,他就又走开了。

父亲的这种性格也或多或少影响着我,以至于,我有点内向,腼腆,不多言语,但我知他心里是极疼爱着我的。

他那晚说了很多,诸如学校很大,是个读书的地方,大学生真有礼貌,不管人不认识,见了他就叫叔叔,就是女生穿着有点妖里妖气的,这么多人看着,穿那么少..后来我听累了,他还说着,再后来见我没应声,他也没再说,只听到他的打鼾声,就都睡了。

清晨,朦朦胧胧地听到响声,睁开迷糊的双眼,见父亲在收拾行李,然后看着我,淡淡地说,“我要走了”。

我翻起身,尾随其后,楼道里很安静,两个人一阶随着一阶而下,淡淡的阳光透过窗口洒在地板上,我很想说些什么,但说什么呢?父亲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我也是,两个人没多说过什么深切的话,现在说了,会不会有些唐突?尴尬?正想着,两人已走出楼口,阳光不是很强烈,温温的,我就说“今儿是个好天!”

他抬头看看天空,眼睛眯着,喉结动了动,“好天!”

清晨的风还有点凉,我又一次看着父亲那驼着的背,那黄胶鞋,那熟悉的脚步,一冲一撞,就关切地说,“你到那边去了,注意你的胃病,不要累着自己”。

他听到后稍微停了一下脚步,又那样继续走着,走过宿舍楼,一家又一家商店,理发店,手机店,图书馆,教学楼,小路旁,几只雀鸟欢快地跳着,寂静的只剩下的是两个人的沉闷的脚步声,扑哧,扑哧,感觉好像走了一个世纪,一切都往身后退去,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农民父亲和他的农民儿子。

“你回去吧,嗯?”,他看着我,这么多年都是那模样,沉默,厚实,然后木然地转过身,弓了弓背,将背包驼得更高,迈步向前,一冲一撞。

“大!”我突然喊出,声音却似梗在喉中,他却听到了,缓缓转过身,看着我。我一看到他的驼了的背,眼泪哗啦的,就掩饰着说,“风大,眼睛吹沙子了”,揉了又揉,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到潼关那边,注意你的胃病”。他却笑了,他笑起来时额上好深的皱纹,写满沧桑。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时他还是教师,意气风发,坐在一张凳子上,翘着二郎腿,乡里人都称呼他王先生。

他说,“从今以后,该干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间就感觉父亲老了,连管我的力气也没有了,而我却还是个孩子,一直在他的臂膀下,还没有长大、变得坚强。

车来了,他有点慌张,好似怕那车不停下来,就走上前,手大幅度地摇着,见车停了,回头看我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就匆忙地上了车。我看着他在车里找个后排的位子坐下,看我的时候,车已经走的有点远了,越走越远。

我怀着湿漉漉的心情回到宿舍,一推门,只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头发有点脱落,戴着眼镜,下巴留着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坐在板凳上,扳着脚底板,专心地挠着痒痒,见我进去,抬起头,冲我笑笑,笑起来有点猥琐,“来啦?”

我笑笑,点点头,“来啦”。

他又拿起小刀片刮着脚上的白屑,让我想到了每次吃鱼时,刮了又刮的鱼鳞,不多时,地上就落得厚厚的一层,他对着脚底,用力吹了口气,就见鳞屑全散落,他就呛咳了几声,转过头,问我,“你哪达的?”

我看着他的脚,都快刮出血了,想这个人真有意思,“商洛的,你哪达的?”

他这时才停止了刮脚,又吹了吹,用手擦了擦,又抹了抹,喝了几口水,却不料被呛着,咳个不停,“哎呦呦,咳死老子了。商洛,我知道,古代商鞅的封地。我是宝鸡的,听说过这个地方?”

“听说过,安禄山叛乱,唐玄宗逃到陈仓,两只山鸡飞来给他指引方向,救了他,后来就叫宝鸡。得是的?”

“唐玄宗那个球,色的很!人家安禄山都打到门口了,还在和杨贵妃泡澡哩!”说完,他喉管一吸,憋红着脸,一口痰到嘴里,看他样子,应是用力唾到窗外的,只可惜中气不足,软而无力,落到窗户上,沿着玻璃往下流。他走过去,拿了扫帚往窗上一扫,“球!”。这个人就是以后被大家称为淫贼的传奇人物,缘由是有次夜谈时他一时荷尔蒙高亢,扬言他日如果找到女朋友时,就带到蔡家坡的山沟沟里,趁着山深人少,孤男寡女,月黑风高,霸王硬上弓。当时有个舍友就笑着问,“山沟沟里没有房子,没有床,你在哪里实施破坏活动?”他倒得意了,“大爷我以天为房,以地为床!”淫贼之名由此而来,后来就一直那样叫着,多年后我才觉得名不副其不实。

正说话间,有个高高的小伙子慢慢推开门,染着黄头发,身穿黑色风衣,圆头皮鞋,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来了?”。

我和淫贼一时间也彬彬有礼起来,“来了”。

两年后的某个深夜,大家一起喝酒时,几个人都醉了,他突然问起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说了四个字,“温文尔雅”。事实上,我走眼了。他在以后的岁月里,也有了一个雅名——屠夫。说起屠夫之名,实有一段渊源:有一段时间,宿舍六个人每晚必大谈《三国演义》,东扯西拉,却也津津有味。谈到李逵时,我说“别看他力大无穷,胆也不小,却是个性冷淡者,有问题!”爱寻根问底的淫贼问了一个不小不大却也倒是在的问题,“李逵是不是同性恋?要不然他咋解决男人问题?”屠夫摇摇头,“同性恋,我看不像!解决男人饥渴问题还不简单?买一块肉,五花肉最好,不肥不瘦,劲道十足,挖个洞,挂在床上,效果一模一样!”大家就说他这是经验之谈,先前肯定干过卖肉于光棍之流的勾当,以后当屠夫最好不过了。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屠夫之名,自此而生。

“就来我们三个?反正没事,来挖抗!”屠夫扔下背包,铺了一张凉席,拿出扑克,三个人无所事事地玩起来。屠夫盘着脚,拉起袖子,边玩边说,“上了大学,以后可不像高中那么严了,再没人管我们了,******,我大学要好好玩,要对得起自己!”

淫贼附和着说,“对,听说大学里的妹子可正点了。”说完,挠了挠脚,脚底就渗出了点血,一只蚊子嗡嗡地飞来,在他脚旁绕来绕去,手一扇,又翁一声飞走了。他就抱怨,“挨千刀的苍蝇,怎么老缠着我?”

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家喜欢上你的脚了。”

淫贼就拿着脸巾盖着脚,洋洋得意地说,“这样,苍蝇就找不到了”。熟料,不多时,那只苍蝇又迷途知返了。淫贼就用扑克牌扇来扇去,屠夫就抱怨,“别扇了,你的脚熏死我了”。

淫贼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嘴上却说,“脚不臭,是袜子臭”。

淫贼问屠夫,“你属啥的?”

屠夫不假思索地说,“属猪的,但是在年尾生的,算起来该算是猪尾巴”,又问淫贼,“你呢?”

淫贼脱口而出,“我是猪头!”。

我和屠夫惊讶地看着他,面面相觑,继而笑了,淫贼还蒙在鼓里,看了一圈手里的牌,抬起头问,“笑啥哩?”

我压抑着笑,摇摇手说,“没什么,一只蚊子在屠夫头上飞,张着嘴要喝他的血,却寻不着地方下手,因为它没有脑子,不知道头上的一层黑发是什么东西,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奇怪,就飞走了。”

屠夫就说肚子痛,淫贼不明白,疑惑地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肚子痛?”

屠夫兀自笑了,“憋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也无拘无束起来。正玩得不亦乐乎,只听“碰”的一声,门被一个人一脚踹开,“他娘的,累死我了!”只见一个高高胖胖的家伙扛着一个大包近来,进了宿舍,包就随便扔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气,年龄不大,将军肚却明显,大腹便便的,上身的汗衫已湿透,露出肥厚的胸大肌,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儿,说了一句,“还有没有我的地儿?”

淫贼指了指上铺,他顺着手指去的方向看了看,慢慢地爬上去,因身体肥胖,转不过身,费了好些劲,才趴在上铺上。这个人就是以后被称作肥婆的宿舍长,那个上铺的白墙上,在他毕业时,留下一个肥肥的汗水浸渍了的背影。

宿舍几个人就乱七八糟地聊起来,天南海北的,无拘无束。直到饿了,就去水房打水,食堂吃饭。

淫贼吃着牛肉拉面,边吃边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牛肉拉面里怎么没有牛肉?”

屠夫打了个喷嚏,一颗米粒就喷到淫贼的碗里,悠然地说,“别太认真,难道你还指望从老婆饼里吃出个老婆吗?”

淫贼用筷子夹走饭粒,点点头,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边说,“少了牛肉,味道怪怪的。”

吃完饭,回到宿舍,又继续玩扑克,正玩着,又有两个小伙来了,一个满脸胡须,笑嘻嘻的,笑起来时两个眼睛挤成一条线,开口就说,“哎呦,哥几个都来了”。自己带了些特产,拆开就让大家尝。因他看起来黑黝黝的,他以后也有个措号——黑锤。另一个是四川人,长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五官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记,本来低矮的身子因背着一个蛇皮袋子,显得更矮,活像一个干瘪了的豆荚。初次见面,他有些生分,见人也不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只是不停地咳嗽,感觉他的肺都快咳出来了,他就是以后被称作四川鬼子的家伙。

不多时,一个高高的满脸痘痘的胖胖的小伙子,敲了敲门,推开门,扫视宿舍一周,仰着头,一副高傲的神情,扯着很高的嗓音,“下午新生班会,四点半,望相互转告!”随之碰的一声,门就关上了。听说他就是我们的班长,高干子弟,至于他是如何在新生报到后就当了班长,大家后来一致的意见是,中国国情——内定了。

淫贼不知是吃了兴奋剂还是摸了女人的屁股,一时间躁动不安,兴高采烈地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就拿着镜子,走到窗口,梳着本就稀疏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还打了点啫喱水,又用刚剪过脚趾甲的指甲刀修剪着鼻毛,一不小心,夹着鼻子的肉,疼的直跺脚。

屠夫就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招摇过市,打什么啫喱水,要低调,先摸清情况再说,泡妞不急于一时,要论持久战!”

肥婆从厕所出来,揙了揙袖子,手一挥,“同志们,同胞们,沉默了二十多年的火山即将要爆发了!”

黑锤正在刮脸上的胡子,一不小心,刮出了血,就用手抹抹,血就止住了,他用舌头舔舔手上的血迹,估计有点咸,因为他的表情跟吃咸鸭蛋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就说,“这几年没吃猪肉,看把兄弟们急的!”。他说这句的时候,四川鬼子正在咳嗽,边笑边咳嗽,咳得很厉害,捂着肚子,说肚子痛。

我呢,心底哇凉哇凉的,感觉进了流氓窝里了。

到了四点二十的时候,大家就兴匆匆地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宿舍楼,绕过商店,走过图书馆,一个个走进了指定的教室,一抬头,一张张稚嫩的脸颊,洋溢着青春的自信,阳光洒在脸上,明媚,青春。全班同学都到齐了,叽叽喳喳的。有几个男生大声地说着话,以吸引前排的女生看过来,倒也真有几个女生悄悄转身看一眼,又故作正经。淫贼这时放了一个响屁,身边的几个男生均以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前排的几个女生捂着鼻子,转过身,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丢人!”淫贼就憋红着脸,偏偏又不争气地放了几个屁。

屠夫调侃着说,“肯定是中午萝卜吃多了,跟饿狼一样,又没人跟你抢,至于么!”

正说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笑着站上讲台,自我介绍后,才知他是我们的辅导员。他说了很多客套话,印象深的是他的那一句“希望五年之后大家吃散伙饭时,每位同学都能带山自己的家属去”,接着,就让同学们一个又一个走上讲台自我介绍。

当时我还不明白,傻傻的问淫贼“怎么,毕业时还要带老爸老妈来?”只见淫贼诡异地笑笑,看看我,摇摇头,叹了一句“哎,娃笨,不能怪社会!以后你就知道了。”事实上,两个月后我就明白了。明白的那一刻还没心没肺地笑,一个人站在六楼楼顶,望着远方的山,天空的云,温暖的阳光,莫名地大声地吼了一句“生活,厄在这搭,你到底在哪达?”。

接着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我那时紧张,只顾着苦想自己上台说什么,慌里慌张的,别人说的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见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台,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听见又好像没听见,然后走下台,台下的人就鼓掌,有时还笑着,像无声电影。直到一个人,一个女人,扎着马尾辫,穿着淡黄色的上衣,笑着走上去,又好像是跑上去,一直笑着,露出小酒窝,两颗小虎牙,我当时想到了诗里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形容她,再恰当不过了。她站在那里,端庄优雅,皮肤白皙,双目晶莹清澈,玫瑰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边带着俏皮的微笑,整个人散发清丽脱俗的独特气质,“大家好,我叫朱婷,喜欢跳舞,喜欢唱歌,还喜欢笑,以后大家就叫我小猪”。然后笑着跑下台,那脚步声多年后还在我耳畔响起,从来没消失过。

这么多年,我常常设想,如果那个下午我因刚到一个新的城市而水土不服,或患了急性胃肠炎,一直腹泻,一直呆在教学楼的厕所里,或她出现时我正好去了厕所,没能见着她,那现在的我还是不是那个傻傻的我,这个剧本是不是另一个版本了?

我那时就想到张爱玲写的那段句子,“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在课桌上写下“一见如故”四个字,觉得两个人很早就相识了,她就是我命运中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开完班会,一群人回到宿舍,淫贼先扯开嗓门,“刚那个妞,叫大家叫她小猪的那个,正点!”

不得不承认,色狼的眼睛狠毒,更能发现生活中的美。

黑锤笑笑,“有意向?哥几个给你撮合撮合?”

屠夫笑笑,不冷不热,“还不如去买块猪肉呢”。

宿舍里就笑的合不拢口,这时,先是几声敲门声,然后门缓缓被推开,露出一张报纸,正惊讶之际,一张稚嫩的脸才露出来,“几位帅哥,要不要订报纸?英语在大学里是很重要的,好多学生都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淫贼笑笑,“美女,多少钱一份?”那女的笑笑,“2块钱一份”。淫贼故作淡定,清了清嗓子,“有没有男朋友?”女孩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我还是下次再来吧,你们考虑考虑这报纸”。就退出了门。大家批评淫贼太色,把女孩都吓走了,给宿舍丢人,并再三告诫,就算泡妞,也要含蓄,放长线,钓大鱼。

淫贼反驳说,“畏手畏脚,能干成什么?隔靴搔痒,岂不误我大好年华?”

正说着,门又被推开,一个学生会的师兄,个子高高的,染着黄头发,脖子挂着一条链子,大腹便便,穿着拖鞋,一进门,敲了敲床栏,“哥们,加入学生会吧,大学里学生会最牛,最能锻炼人,每人会费十块钱,加入了,以后我罩着!”

大家就都踊跃加入了。后来,问起大家为什么加入,大部分人的理由是,就觉得学生会应该是像帮会那样的一个组织,谁惹着你或者冒犯了你,应该有人会替你出面,有个人护着,总是好的,至少不用向人上缴保护费。

后来,事实证明,大家的想法和真相是风马牛不相及。

北方的九月,已经略显凉意了。几个大男人,也禁不住这凉意,被子盖得严实,四川鬼子还在咳,边咳边说,“明天军训,不知苦不苦呀?”

屠夫叹息一声,“我都问过师兄师姐了,一个字——苦!”

肥婆用手搓了搓自己肥厚的背,一搓一道血痕,边搓边说,“哎,睡吧,明儿就知道了”。

夜半,我仍不欲眠,想起了白天见过的景象,衣着华丽的男女,自信,青春,黑皮鞋,白球鞋,不知名的私家车..那么富有,我呢?想着想着,只听到肥婆的呼噜声,黑锤的磨牙声,怪怪的。四年,以后就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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