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一件事关于仝尧的事情，我一直瞒着他——在我第一次去他那栋别墅的时候，我偷过他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很是有些年头，虽然是彩色的，但色调完全不如现在的照相技术这么完善，看起来僵硬又死板，像是哪个半吊子画手画的一副拙劣的油画。好在形态并不失真，照片里的小孩儿全身胖呼呼的，精神很好，眼睛又大又黑又亮，只是眼神很迷惑；他嘟着小嘴，四肢被一看就又厚又软的被子包在中间，下面某个关键部位完整的暴露在外，一览无遗……
要不是照片后面写着“吾儿仝尧满一百天”几个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Q弹可爱的奶娃娃，居然就是眼前帅到让人不敢直视的仝尧。
所以说生命就是如此神奇，基因链带着不会出错的编码，将父辈的信息都传递到子女身上，让子代既有自己的特色，又能找出与父代相似的地方。
记忆里照片上只有一百天大的仝尧，跟眼前睡得正酣的洛洛重叠起来。
是的。
即便是再怎么逃避，我都无法忽略这个事实：洛洛是仝尧的孩子。
即使洛洛还只有这么小，可是他的眼神、神态、动作，甚至有可能……连洛洛生的病……
——全都逃不过仝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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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一直站在我身后，难得的安静了许久。按理说，这种时候她应该会不停的说废话安慰我才对。
隔壁病房有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妈妈们的哄声，隔着一道墙传过来，显得十分遥远，洛洛安静的在睡觉，整个房间仿佛脱离了现实，陡然有种难言的让人窒息的寂静从头顶压下。
我回过头说，“苏苏，我们去……”
话到这里停住，因为苏苏不见了。
取代我身后位置的……竟然是几天不见的仝尧。
我下意识把手里的病历抱紧，不动声色的用袖子盖住封面上病人的名字。
仝尧靠着门边的墙壁站着，虽然才几天不见，可明显又瘦了一圈的样子，神色疲惫憔悴，眼神却是像往常一样明亮。他里面穿着医院的天蓝色病号服，外面套了件及膝长的白大褂，不仅有些不伦不类的，而且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显得尤其单薄。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指着他说，“仝尧，你这个打扮……让我想起个成语，叫‘掩耳盗铃’……”
仝尧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也很无奈的轻声笑起来。
他表情很无谓，好像我们在谈论什么好笑的花边新闻，完全是置身事外看热闹作壁上观的样子。
笑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内科病房的护士找不到病历，都急疯了。奈奈，把病历还给我……好不好？”
我胸口一抽，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说：奈奈，把病历还给我，好不好？
我大脑闪过一道空白，十分愚蠢的问了句废话，“你已经……都知道了？”
仝尧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温柔的看着我。
我毕竟是熟悉他的，他的眼神说，对这个问题，他不置可否。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知道自己的免疫系统已经弱得不堪一击，知道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不明原因的一点一点的被腐蚀……接下来，他还会关节肿痛、会贫血会器官衰竭，甚至可能会口舌生疮皮肤溃烂……直到再也看不出他现在这副帅气逼人的样子……
这些哪怕只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刺骨寒凉的事情……原来，他早就知道。
眼前顿时蒙了一层迷雾，我慌忙用手背抹了一下，听见自己用近乎质问的语气问，“仝尧，你为什么不早说？”
“没用的，”仝尧轻轻摇头，用那么无关紧要的语气说，“奈奈，那个……你也懂的，你知道，那没有用。”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仝尧，可是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你……”我侧过头，强忍着要汹涌澎湃的眼泪，看到了在床上翻了个身的洛洛，抬头问道，“那洛洛他……”
仝尧轻抿了下没什么颜色的嘴唇，点了点头。
虽然并不是确定的遗传病，但遗传也是ＳＬＥ一个十分重要的高发因素。看到仝尧的病历之后，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洛洛，千万不要有事。
但是，仝尧亲手破灭了我的这个幻想。
他点了头，他知道会诊的结果。
曾经像某些言情小说中的苦情女主角一样，看到自己的儿子遗传了父亲大半，就会觉得，其实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也不会有多难。因为那是他留下来的，是他与自己曾经有关系的最好的证明，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孩子身上找他的影子，只要看到孩子在慢慢长大，就会觉得人生很美妙很动人……
可是现在我觉得，那种圣洁高尚的圣母心态真是见鬼透了，天知道我不会比现在更讨厌“血浓于水”这个词。
我紧紧盯着仝尧，他的眼神平静宛如一滩水，说，“……仝尧，我恨死你了……”
跟话一起出口的，是眼泪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掉。气势恢弘得就像是超过警戒水位的三峡大坝一下子开闸泄了洪，气吞山河之势震撼天地。
我一边哭还一边想，上次哭成这种气势规模是什么时候，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心情更加郁闷，因为印象里哪怕是仝尧不声不响的离开之后，我似乎都没有这样理直气壮过。
这个认知让我哭的更加伤心起来，而且伤心之余我还想起一件事：既然我恨他，为什么我要哭？
如果是为了还年幼无知就生了病的洛洛，那么，为什么看着面前瘦骨嶙峋憔悴苍白的仝尧，胸口会痛得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于是，为了按压住激动的情绪，我低头开始数脚下的地板块。数到三十八的时候，只见仝尧向前跨出一步，一双脚尖闯入视野。
他抬起双手，顿了顿，最终搭在了我肩上。
我顿时察觉即将发生什么不太对劲的事情，可惜刚刚哭的太过忘情，以至于耗氧量陡然增大，大脑细胞处于暂时缺氧的状态，使得神经突触连接点的活性酶不那么活性，导致反应没有往常灵敏……
于是在我迟钝的一瞬间，忽然被一股力量拥住。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仝尧抱在了怀里。
“奈奈，对不起。”仝尧在我头顶闷闷的说。
我觉得很神奇，被抱住之后，我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推开仝尧。
更加神奇的是，此时我居然没有考虑“该如何推开他”这个问题，而是很文艺忧伤的在想：时光流逝，岁月匆匆，仝尧身上曾经特有的、我所熟悉的绿茶味沐浴露的味道已经随着时间消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和病号服上淡淡的药味儿……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刺入鼻腔，刺得眼角酸涩发胀，比我此时的心情还要混乱。
我从仝尧肩膀后面露出眼睛，看到他的肩上有两块被打湿之后加深了颜色的斑点。
“不要恨我。”仝尧在我能发出声音以前说，“奈奈，不要恨我……好么？”
我在他怀里呆愣半晌，才僵硬着把他推开一点距离。我发觉仝尧眼里竟满含着宠溺和认真。
“奈奈，你可以忘了我，或者当做从没认识过我，但是……不要恨我。”
“……怎么可能？”我看着他，“仝尧，你霸占了我那么多个第一次，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在我习惯了没有你只有洛洛的时候又突然出现，说要跟我在一起……现在洛洛跟你生了一样的病，他还那么小……我真的恨死你了……”顿了顿，“你所有的事情，什么都不肯让我先知道，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所有真相的背面，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以为自己很坚强……”
“车祸之后发生的事情，到现在我也只有个大概的印象……最清晰的一个画面就是面前的挡风玻璃突然全都碎了，我全身的都疼的无法忍受，心想完蛋了，我还没去找你，车就坏了，路那么远，我怎么过去？……”仝尧自顾自的说起来，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与他往常有阳光味道的声线十分不同，却一样有魅力，“——不过还好，之后我就看到了你，就坐在我身边。”
“你穿着那件紫色的毛衣，我们……我们出了车祸，你全身都是血，不停的流……我抱着你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告诉我，奈奈，你哪里疼？……”
我感到很诧异，诧异到连眼泪都憋回去了，“仝尧，我没有出过车祸，……”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一连说了两遍，“那个不是你，是我记错了。那是……”
——那是施漫焉。
仝尧车祸之前的一个月，施漫焉穿着跟我一样的毛衣。仝尧在急诊室碰见之后吓坏了，以为那是我。
我到现在还记得在生理实验室走廊上，他紧紧抱着我时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从来不知道，那件事对他的影响有那么大。
“我竟然就这样丢了一个月的记忆，以为你真的跟我一起车祸，然后……”仝尧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继续说，“直到有一次看到施漫焉的那件染了血的紫色的衣服，我才想起来，事情本来……不是我记忆里假设的那样的。所以我回来找你，然后告诉你我很想你，想我们继续在一起，和以前一样……”他声音里透着深深的伤感，“你不知道，奈奈，过去两年里，我总在想……如果你活着该多好。所以那天看到你和洛洛——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洛洛是谁，甚至以为那是你跟别人的……——但对我来说……”
仝尧不再说下去了。他本来就不爱说什么甜言蜜语，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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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真的很好么？
过去的两年，我们阴错阳差的都以为自己与对方天人永隔，永不能相见，彼此之间生生被憋成内伤，毒血闷在胸口，每一次想起都加重一分疼痛，直到痛到再没了知觉。
命运在我和仝尧之间隔了一层半透明玻璃板，我在这一边看我的世界，他在那一边看他的世界，虽然也看得到彼此，却都是折射后的影子，错了位，即便如今抽离了玻璃板，也与原本流畅如水的光影再不能接合重叠起来。
可是，原本我们是在一起的。
我们牵着手，穿花拂叶，踏过荆棘，一径长途中，从不会让悲凉痛苦胜过柔情浪漫……
“我都告诉你了，我想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仝尧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原谅我，让我带着洛洛去找祖父，他肯定能治好洛洛的。你也不要恨我，忘了我就好……人要是有疑问，就总是记着它；现在都告诉你了，你应该很快就会忘了它了。我不能那么自私，拖着你不放。你还要有以后的生活呢，我凭什么要你和我在一起。”
“奈奈，幸好，幸好生了病的人是我。我一点也不想在最后这一段时间里……”
“不会的，仝尧，没有最后一段时间，”我说，“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们把洛洛养大。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还要帮他买房子，帮他物色个媳妇儿，要对他好，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的，然后让他们也生一个孩子……”
仝尧皱了皱眉，“奈奈，你该去找湛帅宇。”
“没有别人，”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只要仝尧。”
仝尧猛然放开我退后一步，语气跟眼神一样瞬间冰冷，“林奈，我不会答应你的。我一个人很好。”
“很好么？仝尧，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能吓得住谁？”我说，“——仝尧，我和你，还有洛洛，我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仝尧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温暖的病房里，让人产生他正站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的错觉。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冰冷的目光让我也忍不住开始颤抖的时候……他才又一次抱住我，“好，我们一直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