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河象一条长长的藤蔓,串起沿岸上百个村庄,河两岸的川道里散布着无数块贫瘠的农田,川道两边静卧着裸露着黄褐色脊梁的大山。牛家庄就座落在葫芦河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春天,一辆牛车拉来了四个接受“再教育”的北京知识青年。
好吧让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四个北京知青身上开始。
沈淑萍象个天外来客,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富有表情的脸上常常表露出夸张的惊讶和无知,折枝野花插到头上、弯下腰看小猪怎样拱老母猪的****,叫余新野扶她骑上牛背,体会一下牧童的情趣。
余新野喜欢唱歌和绘画,黛色的山脊激发了画家的情趣,一有空儿他就坐下来描呀画呀,画板上涂满了各种颜色。
鲁一民的一切举动都显出他比所有的知青早熟。来到牛家庄的第二天。他便向队长要来了四颗杨树苗子,在葫芦河畔举行了隆重的“扎根”仪式。无知的村民们瞪着惊奇的眼神,听鲁一民浑厚的男中音在读一部无于伦比的天书,那炽热的语言似乎能把葫芦河水烧沸,却激不起村民们的一点兴趣。不知谁往一个农民的衣领里塞进了一只蚂蚱,惹来了一句粗野的骂声,是本来严肃的会场一下子起了哄。
夕阳的余辉把葫芦河水染红,河里边倒映着一张少女俏丽的脸庞,刘云将双脚插进河里,让河水滋润一下干裂的心灵。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弟弟走失了。清华大学附中的高才生,从没有想到命运之神会把她抛到这贫穷的山沟。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生活原来是一场梦,当她从梦中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形,冥冥之中的神灵在鞭挞她的灵魂,使她忍受着难以煎熬的痛苦。
生活总是生活,不像余新野和沈淑萍描绘的那样充满神话般的乐趣,也不像刘云想像的那样冷酷。最初的兴奋感和继之而来的痛苦和失望已经过去了,他们的日子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时期。知青们不甘寂寞,老想追求一种刺激,那怕是一个恶作剧,一点道听来的轶闻,都会在他们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终于,有一个新成员加入到他们队伍里来了——它叫吉米。
冬天的葫芦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早晨刘云到河边去提水,无意中发现了这条快要冻僵的小狗。
当刘云把小狗抱回知青点时,知青们像见到久违的朋友那样高兴。小家伙长着一身缎子似的戎毛,四蹄雪白。它渐渐暖和过来以后,看到四个青年对它毫无恶意,竟然就地打了个滚,吻了吻每个人的脚背。
于是,四个知青一同商议,要把这只可爱的小动物养活下来,并且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米。
无聊的日子靠无聊的乐趣来打发,调整情绪可以使人忘却一切。
“吉米,打个滚。”
“吉米,握个手。”
“吉米,再见。”
吉米像个懂话的孩子,在四个知青的调教下变得日益聪明,它总是变着法子讨取知青们的欢心,它也从知青们的欢乐声中得到了乐趣。
沈淑萍最爱拿自己的梳子给吉米梳理身上的戎毛。吉米舒服极了,不停得吻着沈淑萍的手。沈淑萍一边得意地拍着吉米的头,一边挑逗似地挖苦小余:“你看,吉米比你强,它多懂感情,而你,连狗都不如。”
余新野正在潜心做画,没有听清小沈挖苦了些什么,只是不耐烦的顶了一句:“让吉米叫你妈妈好了。”
沈淑萍马上盛气凌人的反驳了一句:“吉米该叫你爸爸!”
无形中的默契使他们不觉脸红。在一切都荒芜了的年代,维有人的感情早熟。小沈那双杏眼扫描了一下小余脸颊上泛起来的红晕,心里涌上来一股甜丝丝的满足。
刘云却爱拉着吉米到山林里散步。她望着那苍茫的林莽遐想,心泉里涌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幻觉,那幻觉不断的演绎着,组合着,升华着,使她那枯竭的心灵仿佛有一股山泉在流。不要埋怨生活,缺憾和创痛正孕育着新生。苍苍林莽在启迪着刘云,只有向上才是唯一出路。不用徘徊了,每一块贫瘠的土地都会长出绿色的生命……突然悟出的真谛激发了刘云的心绪,那心绪升华着,化作旋律,那旋律激励着她,竟然不自觉的哼起了一首民歌。
突然,姑娘将眼睛睁大了,墨绿色的山坡上,两只雪白的野兔正在互相亲昵的嬉戏,像两朵白花,像两片白云。一切都不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它们自己……
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瞬间的和谐变成了一场生死搏斗,吉米得意非凡的咬住了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只是徒劳的挣扎了几下,便被吉米咬断了喉咙。
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愤怒,刘云的眼里溢满了泪珠,她无法原谅这个凶恶的刽子手,拾起一根山柴,狠狠的向吉米打去。
鲁一民踏着刘云的脚步赶来了。小伙子原是北京一所中学学生会的主席,学校团委副书记,文化革命中又当然成了红卫兵领袖。在事业上一帆风顺的人,自我感觉良好。他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来接近刘云,对刘云的一切都表示关心。
意外的发现使鲁一民平时那做作的威严现了原形,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将吉米抱起来,在吉米的鼻梁上亲了一口,然后提着死兔子,翘起大拇指,说了一句从电影里学来的日语:“吉米,功劳大大的有!”
兔肉的香味从屋子里溢出来,沈淑萍兴奋地踏着舞步来回走动,鲁一民特地从公社买回半斤烧酒,余新野把煮熟的兔肉分成五份,把吉米也请上了饭桌。然而刘云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她对着兔肉发呆,脑海里反复映现出那撕破和谐的一幕,一场好梦打碎了,无邪的野兔成了桌上的美餐……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刺破,心里淌着殷红的血,她恨,恨吉米,恨餐桌上的人,也恨她自己。
余新野最先发现刘云那不同寻常的情绪,征询的目光在姑娘的脸上一扫,马上将目光收回。小余常跟沈淑萍嬉笑,一点也觉不来不好意思,唯独跟刘云在一起,有时拘谨得鼻尖冒汗。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强迫自己不要去瞎想。——每点越轨的意念都会使他们的友谊失去平衡。
鲁一民却敢明目张胆的向刘云进攻,他已经把刘云纳入自己将要实施的一揽子计划之中。此刻,看见姑娘一副悲伤的样子,便不知轻重的来了一句:“你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刘云一下子将分给自己的兔肉扣到鲁一民碗里,推门走了出去。瞬间,每个人碗里的兔肉都变得索然无味。唯有吉米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肉,吉米伸出长长的舌头舐了舐两腮突然涌出的意念使它有点痴呆,一个更大的抱负在它的意念里形成:它要更好地报答这四个纯真的青年……
劳累了一天的山村发出了沉睡的鼾声,眨着眼的星星目睹了这罪恶的一幕。就在几个知青吃了兔肉的第二天早上,十几只被吉米咬死的家鸡堆放在知青们的门口,恼怒的乡亲们围满了院子,男子汉们满嘴粗话地怒骂着,抱着孩子的婆姨们竟发出伤心的哭声。
愤怒到极点的农民们把吉米吊到树上狠狠地毒打,四个知青挤在一起,满肚子痛苦和忧伤。倒是上了年纪的老队长替知青们解了围。他说,这事不能怪学生娃,队里以后给每家补一点损失。
一句话提醒了刘云,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棉袄里还有爸爸临死前留给她的二十元钱,马上拿出来交给队长,说:“就算我们给大家赔鸡。”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村民们吵吵嚷嚷的提着死鸡愤愤地离去,余新野走过去把吉米解下来,发现吉米已经死了。谁也没有心思吃狗肉,小余把吉米拖到葫芦河畔,抛到河里去了。去把,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又闯下弥天大祸的吉米,你那愚昧到极点的忠诚使我们吃尽了苦头……
一切都重新开始,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树木可以依靠土地生长,人却必须接受命运的摆佈。
下雨了,雨丝撩拨着四个知青的思乡之情,他们在一起议论着北京,回味着各自的过去。
门轻轻地开了,一只毛茸茸的脑袋胆怯地伸了进来,那双乞怜的眼睛求救似地望着四个知青。
“吉米!”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喊着。意外的重逢使他们特别的激动。吉米瘦了,溃烂的伤口在流脓,死里逃生不容易,清凉的葫芦河水使它的心灵复苏,它从河里挣扎着爬上岸来,在荒郊野岭中转了几天。
它完全是为了讨取主人的欢乐,却差点为此送了性命,血的教训给了它什么启示?它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
算了把,世上的事本来就不那么明白,何必追根究底。四个知青商量,这次要把吉米栓在家里,防止它再惹事生非。
鲁一民在努力地塑造着自己。他的精神靠信念和野心支撑,信念在他的心里显得模糊,而一种想出人头地的欲火却烧得他浑身难受。一来到牛家庄,他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他把裤腿挽过膝盖,光着脚板扛着镢头上山,脱光上衣大干,让炎炎烈日把那身细肉烤出黑油。什么农活他都学,学起来又是那样认真和刻苦。手上的血泡变成了满把老茧,他对自己的塑造也日臻完善。记满了几大本子的心得体会为他增添了荣耀,村民们的大拇指为他的荣升奠定了基础。两年以后,鲁一民便从牛家庄拔根而起,当上了县知青办的副主任。
鲁一民从牛家庄走后不久,突然从县上传下来一道指令:允许插队两年以上的知青陆续回北京探亲。
这无疑是兴奋剂,沈淑萍竟为此而大哭。插队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两年多来,父母的音容笑貌多少次萦绕在她的梦中。现在又能跟亲人团聚了,即将重逢的喜悦使她有些忘形。
余新野在考虑着把最有意义的东西带给父母,他装了一口袋小米,向乡亲们要了些软米油糕,还叫村姑们给妹妹做了一只耀武扬威的布老虎。
唯有刘云一如既往,她不高兴也不悲伤。就在余新野和沈淑萍准备动身的前一天,她默默的来到山林里,将那满山的红叶一片片拾起……她想好了,她要托他们带给北京一点礼物,这礼物最能代表她自己。
她不停的拾,包了满满一手巾。第二天早上郑重的交给余新野,托付他把红叶撒到紫禁城下。
仿佛一股电流从心里穿过,小余和小沈惊呆了:彼此相似的命运使他们心心相印,落叶尚能归根,游子何不思念故里?
飞扬的尘土淹没了余新野和沈淑萍的身影。刘云又回到了这座专门为知青们修建的院子里,虚掩柴门之后,心里泛起一股失落般的孤独。太阳白的耀眼,对面山上谁在酸溜溜的唱着一首情歌,歌声在山谷里撞击着,相恋中的大山在呜呜轻泣,一群鸟雀惊恐地从半空中掠过,哭丧着脸的乌鸦好像跟谁赌气似地呆在树上一动不动,唯有吉米丝毫也不理解主人的心情,兴奋地围着刘云不停的撒欢。
嗓子眼儿辣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的神经失控了,谁也无法阻挡那断了线的泪珠。
柴门开了,队长扛着老镢头进了院子。他本来是给刘云安排活路的,一见这副情景,唉叹一声,不无同情地对刘云说:“你就休息几天把,洗洗衣服。”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队长前脚走,刘云后脚扛着工具跟了出去。她不能在这院子里呆,她无法忍受寂寞和孤独。唯有在社员们中间,她才有点儿踏实感。
晚上收工,好心的大嫂硬拉刘云到她家吃饭,温馨的农家生活使她眼热。从农家小院出来,月亮和星星拌着她朝自己屋里走去。猛然回头,看见了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多么神秘的夜晚!每一盏灯光下都演绎着一部有趣的神话……她的胸部起伏着,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推开柴门,禁闭了一天的吉米向她扑来,亲热得围着她不停的转圈,不时地用嘴咬她的衣裤。她蹲下身子双手抱住吉米的头……风掠过山脊,大山发出沉重的鼾声,一颗流星划过,半空里闪过一道银色的弧,夜叫子的歌声难听极了,仿佛灵魂在哭。
点亮油灯。刘云对着如豆的灯光,静思良久。灯芯结花了,爆出不大的响声,难耐的寂寞和一种想冲破什么的欲望撞击着,使她真正体会到了独居斗室的孤独,她不知道该怎样发送这漫漫长夜,呆滞的眼光不停地在屋子里游动。
她把眼光停留在那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色挎包上了,那里有他最后一笔财富:——一些从北京带来的书。刘云把那些书拿出来,捻亮由灯,一种全新的意念在胸腔里形成:她想叫日子过得不再乏味,她必须有所追求。书中的世界吸引着她,使她暂时忘却了一切痛苦。
吉米在门外蹲着,瞪大警惕的眼睛。它仿佛懂得自己的责任,总是那么尽职,生活在它面前永远是一盆火,它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炎凉和冷漠,爱和恨永远是那么分明。
牛家河水变得清澈而凝重,大山脱去了绿色的外衣,裸露着黄褐色的脊骨,山间的小路上不时杨起一阵尘土,农民们在清算一年的收获。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一弯明月挂在半空,月光透过窗子射进屋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劳累了一天的刘云例外地没有夜读,和衣躺在床上,计算着余新野他们走了多久。
突然,吉米发出愤怒而惊恐的叫声,刘云一下子从床上爬起,几乎是本能的拿起了靠在门边的镢头。
“刘云,刘云。”叫声是那么熟悉,又带着几分惊恐。刘云开了门,月光下,站着鲁一民。
点亮油灯,鲁一民将一提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气度不凡地环视了屋子一周,然后坐在刘云的床边,开门见山地说:“听说小余和小沈都回北京了,特地来看看你。”
刘云那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擦觉的激动,随即平静下来了,她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同情,但直觉告诉刘云:鲁一民怀着更大的野心。
沉默,相对的平静。鲁一民拿出一支烟,凑到灯下一吸,灯灭了,屋子里闪着一丝火星。谁也没有重新点亮灯光的欲望,暗夜掩盖了两颗差异极大的心。
“你不欢迎我来吗?”到底鲁一民耐不住这死一般的寂静,首先说话了。话语里包含着某种期待和焦虑。
“说不上。”刘云的回答非常平静,她也掩盖着一种情绪,——一种苦味和辣味搅和在一起的情绪。
“要知道,我是爱你的。”多么乏味,多么唐突。好像爱不是心灵的撞击,而是一种恩赐,一种给予。
谁知道刘云的回答照样唐突:“既然你爱,我就嫁给你得了。”
意想不到的收获使鲁一民突然大胆起来,他站起来,进一步逼向刘云:“那——,今晚我就不走了。”
好久,从水里漂上来一种声音,从雾海里涌出来一种声音,那声音淡淡的,却震撼得令大山颤抖:“随便……”
吉米庄严地蹲在门外,像一尊塑像,它根本不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雾岚弥漫的黎明,山间小路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匆匆的向县城飘去……
第二天,刘云照常出工,谁也没有发觉姑娘有什么异常现象。中午收工以后,有人还看见刘云在河边洗了几件衣服。下午上工休息时,姑娘特意拿出一包糖,给村民们每人散了两颗。
夜里,姑娘早早睡了。吉米照例忠诚地守在门口,它没有发现头天晚上来的那个男人,它只是静静的听着姑娘那均匀的鼾声。
一切都睡了,连吉米也有些疲倦,它将自己卷曲起来,头埋在胸前……
好像有什么响动?吉米一下支起身子,映入眼前的景象使它惊呆了:院子里的一颗小树上,吊着它的主人!
它大声的嚎叫着,拼命的撕咬着拴住自己的链绳,眼珠由于惊恐而变得血红。链绳没有咬断,那栓绳子的木桩却被吉米拔出。它冲到树前,咬了咬主人的脚,用身子撞了撞小树,稍一停顿,便用牙齿疯狂地啃起树身来。它不停地啃着,血从嘴角不断流出。它没有更崇高的境界,全部行为受一种本能支配,那本能化成一种意念,那意念释放出超越常规的力量。牙齿断了,它将断了的牙齿连同血液一起吞进肚里,长了牙的胸腔在激烈的起伏着,使它对小树产生了深深的恶意。
啃着啃着,吉米停下来,鼻翼不住地搧气。它倒退几步,猛扑向树身……喀嚓一声,小树断了,一颗枯竭的心灵终于得救。吉米舔了舔姑娘的鼻子,不知道该怎样将昏迷中的姑娘救醒。它围着姑娘转了几圈,便撞开柴门,箭一样窜到村子里,跳墙翻进一家农民的宅院,撞击着这家农民的屋门。开了门的农民看到吉米充血的眼珠和流血的嘴,以为这条狗捕获了什么猎物,匆匆穿了衣服,背起猎枪,跟着吉米来到知青院内。
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了,赤脚医生用学来的简单得近乎原始的办法抢救着刘云,上了年纪的队长亲自坐上村子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从二十里路外的公社请来了医生。姑娘的眼睛睁开了,她看见了满屋子焦虑和惊喜的眼神,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记忆重新恢复时,满屋子都是好心好意的劝解和开导声,她先是有些茫然。继之而来的是伤心和激动她紧闭双眼,任由眼泪从眼角流出。她什么都不肯说,谁也无法窥探姑娘的心灵。
受了冷落的吉米远远的站在一边,痴痴地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它,它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
日子像一个老人的脚步,不紧不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昨天,村东刚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今晨村西又闻婴儿落草时的啼哭,人们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打发着枯燥无味的日月,
几年后的一天,牛家庄又在欢送最后一个离开山村的北京知青,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村民们把知青小院涌满,男人们帮着刘云收拾行李,姑娘媳妇们则拉着刘云说长道短。
是的,刘云要走了,到一个大学去念书。一年前,沈淑萍回北京顶替退休的母亲当了一名纺织女工,余新野被招为石油工人。小伙子临走前,曾对刘云山盟海誓,无奈姑娘紧闭心灵的大门,对余新野的求爱无动于衷。小余把吉米拉到小镇上,给这忠诚的小伙伴买了一挂猪下水,看着吉米吃完后舔了舔舌头,然后把早已给刘云写好的信挂到吉米的脖子上,说了声:“吉米,回去!”看着吉米走远了,一踏脚迈上了去县城的大路。
刘云把余新野写给她的信从吉米的脖子上解下来,看都不看一眼便划了根火柴烧了。现在,轮到她最后一个离开这里,心里却像失落了什么般的难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举目四望,像问别人又像自言自语:“吉米、吉米那里去了?”
人们一下子想起了那条狗以及由那条狗引申出来的故事。
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吉米。狗通人性,可能它不忍心看着跟主人分离,故意躲开了……拖拉机开动了,刘云带着淡淡的忧伤跟村民们告别,几个大嫂竟偷偷地抹开了眼泪。
一支利剑,不,一道弧光在拖拉机面前一闪,加了速的拖拉机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只轮子陷进路壕里,受了惊的驾驶员猛踩了一下刹车,将刘云从拖拉机上摔下,姑娘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便一眼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吉米。
牛家庄的山坡上,新筑起一个小小的土坟,那里埋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埋着四个北京知青的忠实朋友——吉米。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秋天,一辆奥迪牌小车悄然无声地停在牛家庄村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村里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没人认得他们,到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突然认出了刘云。一下子,小车旁围满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刘云指着那个中年男人说,那是她丈夫。又将她的女儿拉到大婶大叔面前,教姑娘叫他们爷爷奶奶。
那个小小的土坟不见了,山坡变成了一片果园。刘云指着山坡说,那里埋着吉米,吉米救了她的命。丈夫和女儿从车里拿出鲜花和祭品,摆在山坡上,虔诚地对着山坡三鞠躬,女儿说:“吉米叔叔,您安息吧,我们全家永远不会忘记您。”丈夫说:“吉米老兄,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爱人。我们全家能有今天,全托了你的福。”刘云说……刘云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把眼镜摘下,擦了擦涌出来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