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开始给工地战报写稿,想不到那些口号式的稿件竟然一篇接一篇地刊出。公社指挥部又指派我每隔两天出一期黑板报,一手流利的粉笔字为我挣足了面子。两年后,我突然接到了公社的一纸通知:我做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西北农学院就读。
爹跟妈妈坚持要在我上大学前完婚,我当然无法违抗父命。爹特意杀了一头年猪,请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婚宴上我看见吉利的爷爷来了,跟一群老汉喝得满面红光。蚊子的爸爸送来了一份贺礼,托辞说供销社很忙他就不来赴宴。整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的老人孩子全都来了,单单不见吉利。我问爷爷:吉利怎么没来?爷爷端起一杯酒吱一口喝干,然后说,那是一头犟驴,别管他。
吉利是我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不能不管。婚后的第二天我关照妻子准备几个菜,然后来到吉利家,我想单请吉利,叙一叙兄弟情谊。
吉利不在家。爷爷睡眼惺忪,看样子刚刚酒醒。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说,吉利放羊去了。我知道吉利在什么地方放羊,沿着我们上学时走的小道,一路寻找。山坡上撑开一颗大树,可能没有同伴竞争,枝蔓横生。七月骄阳似火,羊群在山坡上静静地吃草,看见吉利坐在树下打盹,面前翻开一本书。
我在吉利旁边坐下,看吉利剃了光头,日渐消瘦。我不忍心打扰他,顺便拿起吉利面前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从书页里掉下来一张书笺,书笺上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目:李兰亭。
李兰亭是我们读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离骚》时哇哇直哭;读起《满江红》时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全身投入;有一次全班同学联欢,李老师边歌边舞,充满感情地为同学们表演《苏武牧羊》。寒冬时节穿一身短裤短衫围着操场跑圈,累得满头大汗……由于极具个性,小辫子自然很多,文化革命中没少挨打,以后被开除回家。难道……这些书全是……李老师的?
吉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眼睛。看见我坐在他的身边,疑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告诉吉利,我已经来了很久。吉利看见我对着那张书笺发呆,问道:你认识李兰亭?我说岂止认识,应当说非常熟悉。吉利说,他听人说李兰亭就是李家洼人,他想去找李老师,向李老师请教有关文学方面的问题。
算起来离我去农学院报到还有几天。我说,吉利,我可以陪你去。但是,你今天必须帮我解决一个问题。
吉利稍一愣神,便说,要我帮你解决一顿饭,对不?昨天你结婚我不是不想去,我害怕看见小狐仙想起蚊子,近些日子我常常自责,假如不是因为我,蚊子肯定就是你的媳妇……我双手搂住吉利的肩膀,在吉利的耳朵傍边大声吼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媳妇比蚊子强许多!
吉利盯着我看,好像不认识我。嘴角颤了几下,终于说:可是蚊子真心爱你,我还听说蚊子专门到水利工地上找过你。
这个吉利,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点不耐烦了,站起来,说:我是请你吃饭来的,你究竟去不去?
吉利把头低下,思考了许久,然后说:兄弟,我还真想跟你一起喝酒。就咱们俩个,不要别人参加,行不?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非常痛快地答应。继而一想,今天我家里还很乱,有些客人还没走,如果单为我们俩人设宴,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说,今天不行,改天我请你。
吉利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得重新坐下,又说:兄弟,你说话可得算数。我说,家里还剩半条猪,你能吃多少?吉利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你答应陪我去李家洼找李老师。我说,咱现在就走。吉利开心了,露出了笑容。
翻过两条不宽的山梁,我们来到李家洼,山坡上所有的屋子连在一起,一眼就能纵观全村的容貌。夕阳下看见一个老头在场院里练跑,我们有点奇怪,因为农村人根本就没有锻炼身体的习惯。我们走过去,向老人打听李老师的住处。
老人不理我们,蓄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一边跑步一边嘴里念着领袖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个疯子。吉利说,拉起我就走。
别忙。我说,突然间喊了一声:李老师!
李老师猛然一愣,然后停在我们面前,弯腰低头:我叫李兰亭,男、汉族、现年四十五岁、上中农成份、学生出身。因为犯有右倾错误,被开出回家,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
怎么会是这样?我和吉利都惊愕得张大了口。我喊道:李老师,你不认识我啦?我叫柴胡!李老师抬头看我们一眼,瞳仁里有一丝惊恐。他迅速地说:这里不是你们久呆的地方,快走!接着转过身,重新练他的跑步,任我们在旁边怎样解释,李老师好像没有听见。
无奈,我们只得原路返回。站在山梁上,看夕阳落下的地方,群山起舞。吉利说,他怎么感觉脚下的土地在动。我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吉利说,李老师没疯,他以后还会去找李老师,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会把属于李老师的书籍给李老师还回去。我说,李老师是个人才……
回到家爹爹和妈妈把我好一阵埋怨,说我刚结婚第二天就把人家新媳妇一个人撇在家里不管,到外边疯啥去了?我说我去请吉利,吉利要我陪他去一趟李家洼,我不能不去。妈妈马上问我:吉利是不是去说媳妇?我笑了,不置可否。刚才我进门时还看见叶子撅着个小嘴,这阵子叶子也笑了,眼睛眯在一起,脸颊上显出好看的酒窝。
过了一天我又去请吉利,这一次吉利非常爽快地跟上我来到我家。妈妈见到吉利的第一句话就问:吉利,你和柴胡到李家洼后,看那个女子咋样?吉利迷惑不解,看着我。我朝吉利使眼色,吉利还是不解,糊里糊涂地说:是个疯子。看得出妈妈有些惋惜,唉叹一声,不再说话。
叶子把盛满菜肴的盘子端进我们的新房,吉利看着炕上崭新的被褥和床单,有点为难,不愿上炕。我把吉利扶上炕,替吉利脱掉鞋,叶子给我俩倒满酒,然后挨着我坐下。我必须履行我对吉利的承诺,想把叶子支走。无奈叶子撅着个嘴,坚决不肯离去。还说,你们喝酒说话,我不会碍着你们。
喝完酒后我送吉利到大门外,吉利红着眼说:柴胡,你是个有福的,事事顺心,小狐仙值得你爱。我纠正道:以后不准再叫“小狐仙”,得叫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