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拓儿素来禁不得热,又爱哭闹,最是磨人,因此把我累得够呛。
现下好不容易睡了,树荫下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三尺余长的新漆蕉叶扇,碧绿莹人的蕉叶滚着白边,皆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扇风声太大而吵醒熟睡中的小皇子。
宣州长竹椅上放着藕色十锦背垫,乃是以如水凉丝为面,内中装满粟米大小的寒玉籽,夏日用时有清凉解乏之效。
我半躺在长竹椅上,手中一柄葵纹明纱菱扇,正在往摇篮里轻柔扇风。
自从有了这个磨人的孩子,我的脾气越发的有耐心起来,竟连日子也过得充实起来,将他抱过去与母亲看。
母亲虽然不识人,却是极疼爱他,还会唱歌谣给他听,那样安静的时光,让我忆起了小时候,于是三代人静静地坐在梧桐树下,享受这难得的温暧时光。
我思绪正陷入回忆中,忽听轻尘跟小太监低头交谈几句,上前急禀道:“娘娘,怕是有些不好,古贵人从台阶下滑到摔着了。此刻太医们正赶着去,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摔着了?”
轻尘点点头,又道:“娘娘,奴才去回禀皇上?”
“去罢,我过去瞧瞧。”我低头沉思片刻,赶紧吩咐小蝶服侍更衣,兹事体大,轻尘不敢怠慢,忙吩咐人安排车马,自己赶着进去通报皇帝。
这个古贵人是怎么回事,自己有孕的消息传来也不高兴,上次在宴席上失态,现在又失足,倒是没个消停了。
我既然协理六宫,是免不了要去看她的。
轿辇刚到古贵人宫前,已经看到她的侍女桔绣急得在殿门前掉泪。
“娘娘!怎么办?”桔绣一看到我,便如看到菩萨一般奔上来急得几欲泪出,慌张中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贵人的胎怕要是……该怎么办呐?都怪奴婢,没有看好贵人。”
“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边往里边走,一边问道:“好端端的,晚上出去做什么,怎么也没照看仔细?再说台阶那么高,原本就不安全,夜里看不清还上去做什么?你好生说清楚了。”
桔绣急忙想了想,回道:“原本贵人说心闷,要出去散散心的。谁知在花园里遇到一个小宫女,模样极好,嘴角也很伶俐,说什么用榴花对月祈祷,将来便会诞育下小皇子。贵人求子心切,听了她的话,后来不留神便摔到了。”
我心中甚是疑惑,正要细问文绣,却是没有时间,只得命轻尘前去诊脉。
待他出来我忙问道:“贵人的情况如何?孩子有没有保住?”
轻尘回道:“娘娘放心,胎像虽然有些凶险,眼下却已经无事了。”
桔绣赶忙念了句佛,我稍微放心些,颔首道:“嗯,这就好,一会皇上就过来,你先出去细细回禀,免得皇上担心。”
我摒退众人,走到古贵人床榻前坐下,问道:“方才听桔绣说了些,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听人说了什么,怎么如此不稳重?”
“没什么人,是我自己要上去的。”古贵人神色淡淡,眉目间略带不快,“我原生得笨,比不得娘娘稳重大方,自然会做些傻事。再说,反正皇上也不担心我,娘娘又何必太担心呢?”
我听了不免刺心,倒显自己白为她操这心。
她以为我是皇后么,容不得宫中的嫔妃有孕?
但看她因为受了惊吓,脸白白的挺可怜的,便忍住气没有发火。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澹台谨和肖婉菇一起来,澹台谨进来见我脸色不好,再看看古贵人,不由问道:“你俩怎么了?方才步轻尘还说,胎儿已经没事了。”
我转身微笑道:“没什么,古贵人只怕是有些吓着了。”
皇后看了看她,意味深长地道:“这么大的人了,却要走夜路,难怪会出事?”
澹台谨也皱眉点了点头,朝古贵人问道:“怎么不小心些?”
古贵人似被惊吓过度,明眸中波光盈盈,嘤嘤哭道:“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原本是想求得皇子,得到将来好让皇上高兴,没想到……”
“罢了,以后多留意。”澹台谨双眼还带着一丝血丝,柔声安慰了几句。
我走到殿门迎风透气,小蝶不知里面事情,因问道:“古贵人的胎没事罢?娘娘怎么出来了?若是觉得累,就早些回去歇着。”
我吹着风,理了理发道:“的确是累了。皇帝和皇后在心里,应该没有大事,咱们回去罢。”
小蝶看我面上淡淡的,却不知为何,只得跟在后面回到淑华殿中。
此事过后不久,谁知宫中又传来喜讯,于婕妤也有喜了!
也许今年宜生子吧,宫中的嫔妃竟接二连三地有子。
这对于子嗣单薄的澹台谨来说,无疑是一件喜事,宫中因此总是设宴,一片其乐融融的景像。
而澹台武已经四岁,到了断文识字的年齿,但不知为何,身体总是柔弱,常常七病八灾的,小小年纪便常常以病为伴,澹台谨便不大喜他。
因此倒是不满周岁的拓儿更得他的欢心,常说这眉眼像他,必是大器之材。
别人只道他偏心,我却知道武儿身体太弱是因为辛兰月为了扳倒皇后,让自己出冷宫亲自给孩子下了毒药,婴儿身体柔嫩,毒气侵体,纵然事后医治,也免不了余毒末清,这才使他常常生病,面色青白。
如今我正抚摩着这孩子的头,给他拿果子吃。
谁知武儿却摇头,文静地说:“儿臣吃饱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辛兰月,似笑非笑地道:“姐姐也太谨慎了,在我这里也不让孩子吃吗?”
辛兰月唇边勾起一抹淡笑:“实是他午膳吃得太饱了,你想得太多了。”
我也不多言,放下果子淡淡地说:“如今看来,那位当了皇后倒是稳妥得多,若是还是先皇后,只怕这宫中也难有子嗣诞生。”
辛兰月扰了扰发道:“末必罢,也许,只是因为根基末稳……不过,我听说,那位在静安寺修行还不耐寂寞,命进宫讲经的老尼带了一封信给皇上,皇上恤其情,还命人赏了她一支凤钗。”
我听了一阵沉默,皇后还不死心吗?澹台谨,想必也不能对这位相互扶持的皇后完全做到绝情吧?
辛兰月又道:“有件怪事我一直怀疑,你觉不觉得古贵人的胎像很奇怪?”
我心中一动,面上装作无事道:“有什么奇怪的?”
她摇着手中的素绢宫扇瞧着我的道:“如今你也越发沉稳了,越发像宫中的人了。行了,对着我咱们不必藏着掖着。她那四个月的身孕竟像六个月一般,你没发现吗?”
其实上次轻尘也告诉了我,只是我不敢确定,此时搪塞道:“也许怀得是双生子也说不定……”
辛兰月冷哼一声道:“生下来才知道,不过,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幸运能生下来的。”
我苦涩地一笑道:“幸运?你莫非不知我从前受得苦?”
辛兰月一时间也沉默起来,半晌才道:“谁没有受过苦呢?你受得苦远没有我受得多!”
想起那日的惨剧,至今我仍背后生寒,不觉问道:“这些年,你不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