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朽秦武

东周也就和西周一样，仅仅只是个小小的公国，但由于坐拥九鼎的缘故，所以即使是天子也拿她没有什么办法，毕竟在当时的人看来九鼎也就意味着九州，是天子的标配，所以二者如果不合在一起的话，天子就会显得名不符实，不具备下辖诸国的能力。

东周公国的最高统治者是东周靖公，和西周文公一样，他也礼貌得接待了秦武王，一连几天各种宴飨不断，其待客之殷勤，甚至让秦武王有种被灌了迷魂汤的感觉。明明很想见见九鼎的，但在靖公一盏接一盏得灌下来过后，王甚至连来东周是干什么的都给搞忘了，他只是隐约记得有件事情他必须去做，仅此而已。

在东周靖公的热情款待下，秦武王一行烂醉如泥得过了几天，靖公见状，莫名得松了口气。并不是秦武王的错觉，靖公确实是有意在给他灌迷魂汤，他想让秦武王离九鼎远点，事情就是这样。

宴会上该聊什么话题，哪些人该和哪些人坐在一起，该欣赏什么样的乐舞，在靖公的精心算计下所有这些都正常地运转着，不曾发生任何偏差。也就是不曾给秦武王以机会，让他将注意力转向九鼎。

眼下，为了让秦武王吃得满意，靖公竟亲自于厨房跑了一遭并在吩咐了厨师一些注意事项后才又重新回到了宴会上。

将迈步入席，公见王豪饮不迭，意释然见解，乃一坐下后，之前不怎么饮酒的靖公竟也举起了杯子，惬意地小啜了一口。

靖公去而复返，王问焉之，公曰：“国中无有良庖，是以咸酸嘱之耳，庶效阁下，其味不咎。”

王闻言，笑谓不然，且道：“二周故天子之国，风雅之至。乐舞笙瑟既已极矣，旨酒庶馐亦殆莫能与。曷谓无有良庖？寡人于秦，鲜乎啖此。”

王言罢，邀靖公与共饮，公故举盏，陪着武王又喝了一杯。

由于对秦武王的警戒心放松了的缘故，靖公随后也越喝越多，几轮下来竟也醉了，他斜踞于席上，以只手撑着脸颊，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靖公喝多了喜欢睡觉，武王则比较喜欢闹，他勾肩搭背得粘着靖公，并谓公道：“昔我来时，恍惚如有事，然觥筹掠影，旨酒浮光，数日而已，竟悉以忘诸焉。其何事也？”

设为往日，使靖公听到王说这样的话，那肯定会说你就是忘了喝酒，并劝王再多喝一点，但这次却没有，他仅仅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怎么搭理秦武王。

“其何事也？”王陷入了沉思。

公则曰：“王其毋急，徐徐志之，事或可得记。”

靖公继续在打着他的盹儿，秦武王则在反复打量着他手上的爵，这东西给了武王的灵感，让他觉得他所忘记的事情，当然也可以说是器皿，在很大程度上就和这爵有几分形似。

设为往日，使靖公看到这一幕，那肯定会把王手上的爵给夺下来，并不由分说得提议以漆盏喝酒，但这次却没有，他只是在享受人生。微醉后小憩，这是靖公所推崇的人生。

靖公在享受人生，秦武王则在一旁费力地琢磨着，他的面前有个临界点，只要冲过去，王就能记起他所想要记起的事。

“九鼎！”突然间王喊了起来，由于靖公的疏忽大意，秦武王最终还是冲破了那个临界点，记起了他来东周的目的。“寡人愿一睹九鼎！”他说。

惊闻王出此言，靖公悔得睡意全无，他也大喊道：“惫矣！”

“惫矣？”武王异其言，乃问公何事惫矣。

那当然是没有什么事情惫矣了。靖公摆摆手，虚辞饰之曰：“刚才进厨房，忘了点道炒菜。”

这种事情竟也能那么紧张，武王并无恶意地指了指靖公，权作讪笑，而后略一拍靖公的肩膀，王煞有介事得说道：“西周之行，蒙周天子不弃，寡人有幸得与相晤。今东周之行，寡人也不能不先看一下九鼎，然后再转折返之秦。东周西周，天子九鼎，此其情一也，未可以废。事今如此，惟公之许我。”

武王态度坚决，不答应肯定是不行了，靖公没有办法，遂许王道：“九鼎今陈在太庙，宜先沐浴焚香，夫然后可使入见。王其待之，明日及酒既醒，余请身为王左右，为足下绍介九鼎。”

“甚善！”秦武王话音未落，便又是一巴掌拍在了靖公的肩膀上。他本想以此来表示靖公是个好人，但没想到用力过猛，竟一巴掌把这个好人给拍趴下了。

不愉快是肯定不愉快啦，但靖公也没有办法，他总不可能一巴掌拍回去吧，况且人家秦武王也已经在向他谢罪了。

最终，靖公还是失败了，他的迷魂汤并没有奏效，原因嘛当然是他大意了，当时也是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靖公也觉得这是避无可避的事，乃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倒是很想早点让秦武王看了九鼎好走，即便就像昔日的楚庄王一样，他也有可能会做点什么出格的事。

于春秋战国时代强大的诸侯欲闻达于天下，其方法有二：一曰尊王攘夷，就像齐桓公所做的那样；一曰问鼎天下，就像楚庄王所做的那样。于当今这个时代，你当然不能指望秦武王是来尊王攘夷的，所以像靖公这样的人对其抱有些许戒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话说转来，九鼎毕竟是九鼎，是天下重器，不只是重要的重，分量也重，不可能被怎么着。所以如果只是问一下鼎的轻重的话，这种程度的亵渎靖公倒也并不是不能接受，在有了先例后，人都会对某些事情具有抵抗力。

总之就像最初的东海龙王一样，东周靖公目前也还没有意识到，大禹留下来的神器除了被瞻仰膜拜而外居然还有别的玩法。金箍棒和九鼎，这两件神器俱传自大禹，同样都以重著称，一件镇海，一件镇地。能发挥这样的作用，龙王当然不会相信区区一介猴王能拿金箍棒怎么样，同样的靖公也不会相信区区一介秦武王能拿九鼎怎么样，但就像人们常说的，事情的发展有的时候就是那么出人意料。

其明日，靖公亲自为王向导，带着秦武王一行人参观了东周太庙。

一步入太庙，九方大鼎就赫然呈现在眼前。在稍显阴暗的殿宇下，它们一字排开，整齐而又凝重得昭示着这整个天下的构成。

这就是世界的中心吗？秦武王一行庄重得朝九鼎走了过去，而在武王的一旁，靖公正郑重其事得向武王介绍着九鼎，且从他的神情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九方金鼎也就是靖公的骄傲，是他唯一感兴趣的话题。

靖公说：“昔夏禹之时，始分天下为九州，即今之豫、冀、扬、青、兖、幽、荆、徐、雍。是九州也，俱受命乎禹，盖法诸天，别于星宿，而后罛罗河山，绳以畜民。后九州既陈，禹乃命并为九牧，使镇抚九州，必亿必蕃。当是时也，九州或者寒，或者暑，或者湿，或者燥，兼之魍魉为慝，魑魅蔟生，其实民多疾苦，安则几希，禹是以忧之。后禹以索诸己，谓兆民之苦，咎之岂其有他故，亦弗闻不知，利害无从趋避焉耳矣。禹于是乃复命九牧供金，使铸鼎象物，以示天下，九州何者寒，何者暑，何者湿，何者燥，魍魉魑魅俱何所冯依，而后民以刍荛，以渔猎，始不闻见畏。非特如是，彼九州之山，九鼎有之；彼九州之水，九鼎有之；彼九州之人文风俗，九鼎有之。故夫九鼎，亦九州是也，所谓神器，极哉至矣，莫之能及！且九鼎合一，示大一统也，自夏至殷至周，惟亦天子克替能袭，兹则天命，谋所不逮，是故不言也宜。”

靖公神采奕奕地向秦武王讲解起了九鼎，王则于一旁细细地聆听着。在开门在山得讲了个大概后，靖公卒又领着秦武王逐一向他细述起了这九方金鼎。

这九鼎一鼎为一州，所以与其说靖公是在讲解九鼎，倒不如说靖公是在向秦武王讲解九州，告诉他哪里是扬，哪里是豫，其间所美者为何，作慝者为何，云云。

具言八鼎，及乎雍鼎，王一抬手，拦住靖公道：“是鼎则我知之矣。此为泾，此为渭。若何？是其言然否？”

王指着雍鼎上的地图，认出了其上所标注的泾水和渭水，靖公称是，且习惯性得向秦武王作了一揖道：“此固大王之国也。”

我的国家却被收藏在东周的太庙里。这样的念头在秦武王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它提醒着秦武王，要发飙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过了这村儿就再也没有这店儿了。

绕着雍鼎走了两圈后，武王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挥挥手示意随行的任鄙，把他召到面前道：“吾子力称天下，以举此鼎何如？得为不失乎？”

任鄙闻言，遂答道……靖公先抢答道：“是何王之言也？昔我武王覆殷，迁此九鼎，一鼎则固九万人绳罟车载，九鼎八十一万人，事乃克遂。今任子虽力称天下，得与九万人匹俦乎？”

秦武王不按套路出牌，轻重不问，而要举鼎，这着实是已经超出了靖公的底线，所以就算是翻脸不认人，靖公也决定要阻止这桩暴行。他一开口就给秦武王讲了个昔日周武王迁鼎的故事，希望能借此吓止住武王和任鄙。

秦武王有没有被这故事吓住这还真不好说，反正任鄙是被吓住了。当他听说这一个鼎就要九万人才搬的动后，老实的任鄙当时就奄了，他惭愧地摇了摇头并起手上告秦武王道：“臣力能负重，不能负州，虽王为有命，其弗敢受，鄙请辞之。”

对此，王也没有责怪任鄙，他只是笑了笑，然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乌获并问他道：“公则何如？”

乌获见王问，因揖而进道：“臣亦不敢。臣闻此鼎，举之以德则轻，以力则重，顾臣徒有力耳，焉能举鼎？”

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啊！靖公向乌获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如此一来秦武王手下的三大力士就有两人主动放弃了举鼎，从几率上来看，这对靖公来说绝对是好事。

接下来就该轮到孟贲了。先秦武王一步，靖公将目光投向了孟贲，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如果孟贲也能像乌获，任鄙那样主动放弃举鼎的话，看靖公这架势冲上去亲孟贲两口的心都是有的。

乌获，任鄙辞不受命，王没有办法，遂转向孟贲，想问问他是个什么态度。孟贲则固与任鄙，乌获不同，尚不待王问，他就主动上前一步道：“亦一鼎耳，曷为稽古据今，称德量力然？臣请试举之！”

王以闻，遽拊手称善，且称赞孟贲道：“谓为力士，如公固称！”

“未可！”靖公以闻，冲上去就想跟孟贲拼命。

亦一鼎耳？靖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传承数千年，历经夏商周三个朝代，大禹留下来的神器，一到了孟贲的嘴里竟成了亦一鼎耳。这还了得！所以花架子一撒，靖公就朝着孟贲扑了过去，他要用他的细胳膊细腿儿捍卫九鼎，确保其不被这些野蛮的秦国人所玷污。

但靖公都还没能把孟贲怎么样，其左右的秦国护卫就已经将靖公架到了一旁。这里或许是东周的太庙没错，但说话算数的则只有秦武王，只要他说可以，鼎就必须要有人去举。

在左右拉开靖公后，孟贲一褪下外套就径直朝着雍鼎走了过去，武王则于一旁以期许的目光注视着他。

即便是孟贲，想要举起雍鼎也得好好运一下气，他将双手按在鼎身上，神情专注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这并不容易，因为就算够不着他，靖公也仍能于不远处对他进行咒骂，所以要做到心无杂念，孟贲也还是费了一番功夫。

“亵玩神器，天必诛之！”在靖公不厌其烦得咒骂下，准备就绪的孟贲先是闷吼了一声，然后便呲牙咧嘴得开始举鼎了！

孟贲开了个很好的头，很有气势。比如说他运气时候的架势，比如说他的闷吼，这些都让人觉得是撼天动地的，这很好，但也仅此而已，然后别说撼天动地了，其情形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尴尬。雍鼎在孟贲的手里根本就晃都没晃一下，哪怕孟贲咦咦哎呀的甚至连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

最后，鼎没有举起来，孟贲反而是把自己给举趴下了。他累得双手着地，跪于鼎前，一个劲得就知道喘气，别的则什么也做不了了。

秦武王给予了孟贲很高的期望，但事情却变成了这样，这怎能不让人脸红。王以只手虚掩着自己的额头，略微皱了皱眉，然后走向孟贲道：“够了。公就先于一旁休息一下吧。今吾知之矣，昔周武迁鼎，责举士九万，殆非虚言也。公就先于一旁休息一下吧，是鼎诚非公所能举。”

孟贲闻命，惭愧得退到了一旁。

不管怎么说，孟贲并没能将鼎举起来，靖公如释重负得出了一口气，他以为事情就此就应该打住了，但却没有。

随后，也就和孟贲一样，秦武王褪下了上身的衣服，并握着手腕先后活动了一下左右手的关节。九鼎即九州，举鼎也就等同于是在攫州，秦武王这次算是弄明白了，这件事情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理由交给孟贲等人去做，他们还远没有那样的力量。

秦武王活动了一下关节并准备亲自举鼎，靖公见状，一如之前咒骂孟贲时那样，他旋即大叫道：“获罪于天，神弗其宥！”

靖公歇斯底里地大喊并挣扎着，这很令人心烦，但王却并没怎么介意，他并没有让谁去堵上靖公的嘴，因为在他看来，这来自失败者的哀号倒也挺衬这一时刻的。

少顷，王既备舒双臂，遂按住鼎身，开始举鼎了。

秦武举鼎，譬犹攫州！其一怒，八风漫卷；其一啸，电闪如龙，清庙倾焉；其盘返下沉，地陷三尺；其戮力向上，鼎虽神器，轰然如泰山之别厚土，顷焉辄起！众以顾，莫不骇然。

秦武王高举着雍鼎，于昏天黑地间肆意地笑着，那笑声宛若来自冥府，与周围顷注而下的尘埃瓦砾，狂风闪电一道越过人群，掠过房屋，直至传向远方。

由于秦武王举起了雍鼎的缘故，剧烈的震颤席卷了整个东周。受其所影响，即使是孟贲等人都爬在了地上，就更别说东周靖公和挟制他的护卫了，这些人全都蜷缩成了一团，以免被残垣断瓦所殃及。

“天必诛之，天必诛之……”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下，靖公也没有忘了诅咒。他捂着耳朵，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得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也就是天必诛之。

由于九鼎意义非凡，拥有或者举起它就意味着得到了上天的认可，将名符其实得成为全天下的王，亦即天子。所以不仅仅是鼎的问题，秦武王同时还举起一个时代，而在这个新时代里，秦才是天下的中心，真正的中央帝国！

感受着这么一个时代，秦武王仰望着被他高高举起的雍鼎，喜悦是肯定的，甚至让人感到眩晕。就只笑了那么一小会儿，王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不止是鼎，他还在努力支撑着自己，使之不至于倒下。

秦武王是身患顽疾之人，在举鼎之前这一点被他给无视了，而现在这却正在成为他的噩梦。

渐渐地王开始感到体力不支，且眩晕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般，武王的步伐渐渐踉跄了起来。

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随后王坚难地望向苍穹道：“莫非秦将举有天下，而不得并受嗣万载与？虽为天命，无乃短矣乎！”

仅仅只说了这一句话，武王就再也撑不住了，在雍鼎那近似五指山般得重压下，他的身子渐渐弯了下去……

“轰！”又是一声巨响把原本就已经缩着的靖公吓得又再缩了一次，而后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原本嘈杂的太庙竟突然恢复了平静，秦武王那如魔王般的笑声竟消失了。这很出人意料，所以靖公随后便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事实上不只是靖公，在那声巨响后所有人都试探着睁开了眼睛并不约而同地朝着王所在的方向望了过去，然后他们看见了，王已经倒在了地上，并且由于被雍鼎压着的缘故，他也已经失去了意识。

惊愕的事情总是连续不断，更甚于之前，现场随后就只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侍御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围着武王来回打转，当然靖公除外，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惊讶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难道真的是天诛杀了秦武王吗？就连靖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赧王八年，秦武王于周举鼎绝膑而亡。其之王秦，仅仅四年而已，然而其间能拔宜阳，偿先惠文王两战不得之大愿，使秦国得以突破山东的封锁，谓其不朽，岂过有诸？亦须臾之雄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