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隆学成归来
天亮时分,雾气也散去了。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刚刚冒出头的太阳给海水染成了橙红色,就像刚刚溶化的金属。折腾了一夜,那心情如同有气无力的潮水。从来也没有如此颓丧的孔昭德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间小屋里。他站在门外,想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他的心也乱极了,他要理出一个头绪来。面对着这么多的事情,他要理性,而不能任凭着感情推搡。这些乱作一团的事情,怎么跟芋头说呢……
寻思了好一会儿,他才推开了门。走进屋里,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孔昭德几乎栽倒在地上……芋头直挺挺地悬挂在梁上,她瞪着双眼,她的嘴半张着,半截舌头露在外面……
这是怎么了啊,芋头……从来也没有大声啼哭过的孔昭德号啕大哭了起来“……芋头啊,你这是为什么呀?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呀,为什么不等着我回来,你就做出这样的傻事……”
弟兄们闻讯赶来了,大伙与三哥一起哭泣。一边哭泣,一边纳闷,按芋头的性子即使她知道了三哥他们损失了面粉,又毁了大船的处境,她也不会什么都不说一声,扔下三哥,一个人悬梁自尽……芋头死得蹊跷,她就是死,也不会选择自尽的方式。真的,她进过旅顺大狱,那样的苦难她都熬了过来,她会因为目前的这些事就去寻死?更为重要的是,芋头已经怀上了三哥的孩子,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生孩子。即将要做母亲了,她怎么可能去死……
到底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除了死去的芋头,谁也不知道原因。
王小辫年长一些,他走上前来,安抚着三哥,“别光哭啊,赶吧给芋头换身衣服吧。”
孔昭德拿起一条手巾给芋头净面的时候,他想把芋头瞪着的眼睛合上,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可芋头的眼睛就是睁着,睁得大大的圆圆的。
王小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芋头姑娘是有心事呀,她才闭不上眼睛。让她睁着吧,只有让她了结了心事,她的眼睛就会闭上。”
芋头一定是让人给害死的,她不闭眼睛,就是想告诉三哥,她遇到的那个坏人,是她刻骨铭心的仇人。”大伙都在思索,会是谁对芋头下这样的毒手呢……咱们都想想,芋头这辈子最恨的人是谁?谁?这还用得着想吗,就是那个于老歪。于老歪?他敢回到码头上来?他敢杀人?孔昭德有些不相信是这个人有如此胆量。
孔昭德让他的弟兄们也都离开,他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屋子里,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一场,边哭边诉,“芋头,你把我当成了英雄好汉,才多年不嫁,就等着嫁给我。我是他妈的什么英雄好汉,我连自己的老婆性命,还有老婆肚子里怀着的孩子性命都保不住,我连个男人都算不上啊。我早就发过誓,我要替你父亲报仇,一定要把那个于老歪碎尸万段。可是到头来怎么样,于老歪连个人影我也没能摸到,倒是让人家占了先手,把你给害了。芋头,你嫁给谁,都比嫁给我强,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一个窝囊废,一个只会装大尾巴狼的伪君子。”
孔昭德一边痛哭流啼,一边诉说,他搬过一坛酒来,一口接一口地灌进了肚子。他喝醉了,他开始骂人了,“操你妈,小日本,操你娘,于老歪。还有孔老二,是你的船毁了我的海南丢号,要不是我的船毁了,芋头也不能死。要知道,芋头的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啊。我们去找你,你居然要把我们弟兄开枪打死。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狗汉奸,你丢尽了我们祖宗,丢尽了孔家的人。要不是跟着你背上了骂名,我能离开码头吗……”一连两天,孔昭德关在屋子里,就是喝酒,一坛子老酒让他全都喝光了。一辈子不喝酒,这一喝起来,把这辈子的酒都喝得补上了。
弟兄们都守在门外,猴子想进去看看,王小辫拉住了他,让他一个人呆着,谁劝也没有用。到了时候,他悟明白了,就会自己走出来的。
到了第三天,孔昭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弟兄们围拢到他跟前,都关切地看着三哥。他也看着他的弟兄们……孔老三问,“你们为什么不离我而去?”
“三哥,我们是你的弟兄,这个节骨眼,谁要离开你,谁就是小人。”
这些年,他们风里浪里行船走船,他们体验到了风雨同舟同舟共济的那份情意。从前,他们打船劫船,那时走的是歪道黑道。三哥带着他们,造大船拉货运货,开始走正道,可这正道也走不下去了。躲在屋里的这三天,孔昭德悲伤之余,他也在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去做,应该把船头调一个什么方向,选择另外一个方向。推开门来,他的弟兄们一个也不少,他们已经抱成了一团,这让他感到十分欣慰。孔昭德说,“弟兄们,这些年,你们跟着三哥,没有挣到大钱,三哥没有让你们挣大钱的本事。事到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想好了两条道,你们选择你们愿意走哪条道就走哪条道。”
“三哥,你是掌舵的,也是当家的。你说,你走哪条道,我们就走哪条道。”
孔老三说,“海南丢号欠着人家红菱面粉的债务,这债务,由我一个人来承当。你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船没了,大家各奔东西吧,债务与你们无关。”
弟兄们叫了起来,“那不行,三哥,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来承当债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是生死弟兄,是生是死,我们跟定三哥了。这条路,行不通。”
孔老三说,“另一条路,我想好了,我不想做什么正人君子了,为什么?我老老实实做事,本本份份做人,这么多年,我们即没有发家,也没有得势。在这个年头,我们这个想法和做法统统地错了。我们就不应该按规则出牌,更不应该延续山东老家的那些老规矩做事。这是什么地方?这儿是码头,老毛子统治时期,人家就说,这里是自由港。什么叫自由港,就是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能干多大的事情,就可以干多大的事情。这世道,这年头,我总算看明白了,你不操他娘,没有人会叫你爹……”
大伙的心一下子敞亮了,大声叫了起来,“三哥,你总算想明白了,你说得太好了!”
“所以,我想通了,勤劳致富,那是骗人的谎言。凡是在码头上发家致富的,那钱财,没有一个是是通过正当渠道和手段挣来的,都是他妈的坑崩拐骗来的,都是巧取豪夺来的。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得?”
孔老三的话一下子激起了弟兄们骨子里的匪性匪气,“三哥你说,往后我们怎么办?”
“我的弟兄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从今天开始,从前的那个三哥不在了,我这个三哥要带着弟兄们杀向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做豪气人,做英雄事,与日本人为敌,与汉奸卖国贼为敌,与那些坑害老百姓的王八蛋们作对,我们要做山东好汉,替天行道,要扫尽天下无纲常,无羞耻,无对错,一切之丑恶。还我做人之尊严……”
“三哥,我们歃血为盟,结拜为生死弟兄吧。”
“我们歃血为盟,我们要举行这个仪式,要庄重地告诉天地,我们这些海南丢们再也受不了日本人的欺辱,再也受不了汉奸的欺负,我们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啦。”
离褡裢湾不远有个棉花岛,那儿的地处僻静,海水也纯净,孔昭德带领着弟兄们来到了棉花岛海边,他们在这儿撮土为香炉,焚了香火,烧了纸。按照生辰八字,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一张纸上。十三个弟兄,孔昭德年龄不是最长的,但是,众弟兄仍然推举他为三哥老大。写着名字的纸烧了,烧成了灰烬,放进了一只大碗里面,大碗倒满了酒,一只大公鸡砍下了脑袋,红红的鸡血滴进了碗里。每人一口,从年长的开始,轮着喝,一直喝到碗见了底。孔昭德与他那十三个弟兄齐刷刷地朝着南天跪下了,他们面对的是山东老家的方向,那儿有他们的家,有他们的祖宗,有他们的父老乡亲。
“苍天在上,今天,我们十三个弟兄在这儿,面对着大海,面对着山东故土,我们要结成生死弟兄。我们都是山东人,从山东来到了关东,我们在码头上,走到了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也经历了许许多多风风雨雨,大家愿意结成生死弟兄。我们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我们愿意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今天在这里起誓,就是要告诉苍天,我们不愿意窝窝囊囊地活着,我们要扬眉吐气地活着。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就是要做大事,做扬善惩恶的大事,做替天行道的大事,而决不以强凌弱。老天爷啊,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一定能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污泥浊水荡涤干净……”
三哥与他的十三个弟兄紧紧地抱在一起。“活着,我们是弟兄,做鬼的时候,我们也是弟兄。如果哪个人敢背叛自己的弟兄,天地共诛之……”
因为多日不见三宝,雪地里也埋不住孩子,三宝偷渡到了日本的消息,莲花到底知道了。她一反常态,没哭也没闹。孔昭仁特地赶回家来跟她解释,这是孩子自己的选择,她愿意去日本,她想亲眼看一看日本,也想进入到真正的日本的学校去读书。再说,大宝在日本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大宝会照顾妹子的。还有,高桥先生,他一直照顾大宝,他也会照顾三宝……
莲花还是那么平静,听了丈夫的解释,她一声也不吭,低着头,用猪大油和鸡蛋和面,做成小点心,在大锅里用慢火焙着,把里面的水份烘出来,烘烤成了一个个小点心。
孔昭仁说,“莲花,你要怪,你就怪我,你别不说话,火气憋在肚子里,会憋出病来的。”
莲花说,“我谁也不怪,我能怪谁。不过,你也别管我,这回,我要自己做一回主。”
“你要做主,你要做什么主?”“我要去日本,我要去找我的闺女。”
孔昭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莲说出来的话,要去日本?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一个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竟然要去日本。她不懂,那可是出国。
在孔昭仁的心里,莲花真的什么也不懂,从前她没有走出家门,大宅院建好了,她也没有走出大院门。从生下大宝,她为孔家生了七个孩子,六个男孩儿,一个闺女。偏偏莲花最疼爱的这个闺女三宝偷渡到了日本。如果再有儿子去日本,因为有大宝为先例,她不会再揪心揪肝,但是,闺女不同,她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件小棉袄丢了,她揪心抓肝一样疼痛。
因为南洋开辟了一条新航线,孔昭仁要到马来西亚去。临行之前,他放心不下的就是莲花。莲花说她要到日本,只要没有人帮她,只要码头上不把船票卖给莲花,她也就哪儿去不成。他不相信莲花会去日本,不过,他倒是担心莲花会到公司来找梅美和子,她一定还会把这个日本女人当成仇敌,是她把她的三宝又拐到了日本。因为别人做不了这件事情,而只有和子才做得成。
听到这话,梅美和子已经厌倦了,她说,“昭仁君,因为你儿子大宝,我再也不参与你的家事,所以,我也不管什么莲花荷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