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与宪隆牵手
孔宪隆真正走向人生舞台是给福纺工人夜校讲课,说到为工人们上课,教他们学文化,日本人厂长佐佐木一听就不同意,工人做工,把工做好了就行了,学什么文化。
工学会的人跟佐佐木解释,大多数的工人们不识字,在生产操作过程,没有文化还是会带来许多不利的因素。教工人们读书识字的先生是从日本东京大学毕业的,他的授课,会提高工人们的素质。听说是东京大学毕业的教师……佐佐木厂长点头同意了。
在一间空置的库房里面,坐着几百名的女工。她们大都十四五岁,小的有十二三岁,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她们刚刚下了白班,似乎都很疲惫。她的头上都戴着洁白的头巾,戴黄色的头巾就是拉长[工段长]摘下头巾,姑娘们都剪着码头上流行的板凳头[一种短发],纺纱工和挡车工都是为了操作的方便和安全,才把头上的长辫子剪掉了。
孔宪隆一边在黑板上面写,一边读,“祖父,祖母,爹,娘,兄弟姐妹,一人两手,两手十指。上下来去,前后左右,马牛羊,鸡鸭鹅。工人,农民,士兵,商人。”
孔宪隆用教鞭指着黑板,他大声地重复地读出一个字,女工们也跟着他读出一个音符。无数个山东腔混杂在一起,带着浓浓的后腔音。
一个胆大的女工大声问,“先生,俺娘说了,俺到了十八岁,必须要出门子。俺都十六了,认字还有什么用处?”
孔宪隆顿了一下,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就登在关东日报上,他说,“人为什么要认字?要读书学习?不久前,就在码头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山东老家的新媳妇,让同村的老乡带到关东来找她的丈夫。同村的老乡坏了良心,把这个新媳妇卖进了窑子里。老乡把写好的卖身契让新媳妇拿在手里,让她在码头上等待她的丈夫到来。老乡带着出卖新媳妇的钱溜走了。新媳妇没有等到丈夫,她等来了妓院来的人……如果新媳妇认字,那个老乡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人不读书不认字,只懂得吃饭睡觉,只知道结婚生孩子,这样活一生,与我们刚才读过的马牛羊鸡鸭鹅狗有什么区别?所以,人要读书认字,只有读书就会明事理,懂道理。”
“可俺爹不认字,俺娘也不认字。”
“你愿意像你爹娘那样生活吗?你走进了工厂,你不再是一个农民,你是一名工人,如果你再学会了认字,有了文化,我想,你对待生活,对待自己的亲人,包括对待自己工作的工厂,你操作的机器,你都会有一个新的认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孔宪隆,他在她们的眼里真的就是一个圣人。她们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讲述,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也从心底涌起了一股神圣的庄严感。
吕启明等候在纺织工厂的大门外,孔宪隆走出工厂大门,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吕启明的手,他说,“这是我从日本回来以后,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一天。”
吕启明说,“只有近距离在接近劳动人民,你才有可能真正的懂得工人,懂得农民,真正理解他们的的疾苦。纺织厂的女工们,她们辛辛苦苦劳动节一天十多个小时,她们挣到手里的却只有几毛钱。而一个日本的技术人员的工资,却是她们的十倍,甚至几十倍。这种残酷的搜刮、掠夺和奴役,都近乎于骇人听闻的程度。还有码头上的工人们,没有起重机械,没有吊装设备,靠的就是人拉肩扛,码头上最多使用装卸工人达到了近三万人。看一看这些出苦力的工人们,他们哪里有一个外国人,都是中国人,而且大都是山东人。你更有条件走近码头工人,你应该走到他们中间,向他们传授知识,让他们也懂得一些道理。工人们也有这种愿望,在这个通达世界上的码头上,工人们也在觉悟觉醒。”
“可我,早就在心里发下了一个誓言,决不与我的父亲同流合污。码头是他的地盘,我不愿意走进他的领地,走进他的势力范围。”
吕启明呵呵地笑了,“你真的有些单纯,有些幼稚。要我说,你恰恰应该到码头上去。福纺是日本人的工厂,你走进去了。码头是你父亲和日本人的码头,你也应该走进去。码头上的工人已经有几万人,他们是一大批革命的力量,相信他们不再是心甘情愿地给日本人当牛做马,他们有思维,有思想,只要向他们讲授一些革命道理,他们就会觉悟。下一步,就要把工人们组织起来,行动起来,闹风潮,搞罢工,与日本人对着干,跟反动势力对着干。”
孔宪隆让吕启明鼓动得已经有些浑身发热,“我觉得我比工人们有知识,可我觉得,你可以给我当老师。《共产党宣言》里面讲到了暴力,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吕启明说,“在大连这座日本人一统天下的地方,一定会暴发暴力革命。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革命的前奏。现在,我要带着你到旧货摊上去买一件穷人穿的衣服。我要先把你打扮成一个劳苦大众,你这样的穿戴,西装革履,工人们肯定不会接受你,反而会提防你。”
在吕启明的建议之下,孔宪隆走进了码头。不仅走进了码头,他也走进了仁记公司。
走进码头的那天,孔宪隆身上戴着那件衣服就是从旧货摊上买来了土布衣服,他在腰上扎了一根麻绳。因为留着分头,他只好戴上了一顶旧毡帽。
走进码头的第一天,就是往一条千鹤丸的日本轮船上装煤。亮晶晶的大块煤,是抚顺煤矿挖出来的,划根洋火就能点燃的优质煤炭。工人们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只担筐,一次装上一百五六十斤的煤炭,走上颤巍巍的桥板。孔宪隆从来也没胱过扁担,他有些束手无策正在犯愁。当斑的把头名叫刘春阳,他看出了这个新来的工人平时也是游手好闲没有出过大力。于是,他扔给孔宪隆一把锹,让他给他们装煤。
孔宪隆握着铁锹,铲了没有多久,他的手掌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血泡破碎了,血水流了出来,梁红了锹把,钻心的疼痛让他直咬牙。从小到大,他没出过力,也没吃过苦。他属于温室里的温床培育出来的秧苗。但是,有一点,在日本读书,他经受过无数次的江田岛精神的培训,风里雨里,哪怕是大雪天,他也要站在雪地里,光着身子,让雪花落在身上,他要一动也不动,冻上三两个钟头。那是一种对于忍耐力的考验,这是一种对于意志力的折磨。他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也没有放松手里的工作。
刘春阳看在眼里,他走到孔宪隆的跟前,把一根布条子扎在了他的手上。这样可以减缓一下疼痛,但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那根布条子已经让血水凝固到了他的手上,解也解不下来了,只好让它凝固在上面,熬到晚上,收工的时候。
刘春阳告诉孔宪隆,晚上回去,用温水泡一泡,就可以解开手上的布条子了。
第一次接触孔宪隆,刘春阳一直在琢磨这个生着细皮嫩肉的新人。游手好闲的人不可能到码头上来出这份苦力,是不是日本人安插在工人中间的奸细?他看也不像,就凭他能默默地忍受那样的痛苦,不要看作手上的皮肉伤,那可是钻心的痛苦。
天落黑,收工了。工人们三三两两走出了码头,回到了他们的居住地寺儿沟的红房子。这一路之上,他们有的哼着山东吕剧,也有唱京戏的。遇到卖花生米仁的,买上一包花生仁。遇到卖猪头肉的,再买上一块猪头肉。老白干,再来两瓶。有好嚼头的,嫩黄瓜,香菜根儿,再来上几样。这就是工人们平常日子的打平伙,人人出点钱,买几样吃食,大伙儿热闹热闹寻个乐子,也是补充恢复体力的一个方法。
碗儿盘儿都摆好了,酒也倒上了。把头儿刘春阳端起了酒碗,“今儿,咱们来了新伙友,这第一口酒,咱们欢迎这位孟家兄弟入伙。成了咱们新伙友。为了能与工人们更好相处,孔宪隆给自己改了一个姓名,改成姓孟。那老白干又辣又冲,一口喝下去,顿时一股火就从心里窜了上来。”工友们问孔宪隆,“伙计,老家是山东哪儿的?”“老家是山东文登。”
“来来来,咱俩是老乡,咱俩喝一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学见同学,就是搞破鞋;伙友见伙友,那才喝大酒。来,一二三,干干干!干了大酒吃喜面。”
酒干了,工友们的情绪也调动了起来,大伙一齐鼓动,快嘴子,来一段儿。
张快嘴子嘴皮子利索,他在工人堆里,经常给大伙儿说个瞎话,给大伙解解闷儿。张快嘴子是荣城人,说话不紧也不慢,听起来却有滋有味儿。他说,“今儿,给大伙讲的是个真事。你们听也没听过的真实故事……”
“快嘴子,千万别讲那腰带以下的故事,讲得大伙儿晚上睡不好觉,跑马冒熊,第二天干活,脖梗筋都抬不起来。”
“话说当年,孔家兄弟来到码头上的第三个年头。虽然孔老二当了日本人的汉奸,日本人对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就是那一年,从日本国内来了两个顶级的相扑手,两个都是日本国内横冈级的相扑手,腰上系的都是黑色的腰带。相扑手的体重都在三百斤以上,他们的到来,就是让中国人瞧一瞧,日本人的国术,比起中国人的武术,哪个更厉害。相扑手就在码头上设下了台子,他们甚至喊出了号子,如果哪个中国人能在台子上与相扑手过上两招,就算相扑手输。赢了日本相扑手的中国人能得到一大笔奖金,有多少钱?一百块银洋。码头上也有不少会功夫的中国人,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都跃跃欲试,与日本人过过招,也算替中国人扬眉吐气不说,自己还能得到银洋。那日本相扑手可是横冈级的,力大无穷。中国人上前,只要一握上手,相扑手就能把对方从脑后过去。不但中国让相扑手扔了过去,连人高马大的老毛子上去,也让人一下子掼到了台下。这时候,孔老二对孔老三说,这日本人的相扑手,也只有你能对付得了他们……”
“快嘴子,你可别吃进了柳树条子,拉出来的是笊篱,狗肚子里胡编乱造。人家孔老三可是大名鼎鼎的好汉,孔老二是什么,大汉奸,好汉能跟汉奸在一个锅里搅勺子。”
“这你们不懂,那时候,初到码头,他们哥俩没翻脸。再说,这是替中国人出气的时候,孔老三也不会不出面,让日本人在码头上横行霸道。”
刘春阳说,“别瞎插嘴,让他讲下去。你们竖起耳朵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