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结识一个人其实很容易，比如舒月，住对门，只要舌头一转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关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卢晓东等了一个多星期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机会，有点俗套，但是实用，他当然不会放过。
晚饭过后我们正准备去南大自修，天突然下起了雨。南京的夏天经常如此，气象专家也搞不清到底什么时候会下雨。雨点又大又白，噼劈啪啪砸着窗户上的雨篷。舒月从外面跑回来，一路甩着头上和身上的水，裙子局部贴在了身上。她敲门，喊着室友的名字，半天也没动静。又敲，声音巨大，还是没动静。看来她没带钥匙。我们听到她嘀咕着：不是说好了在宿舍等我的吗？
我们猜测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否则不会漫无节制地敲到现在。我对卢晓东示意，英雄救美的机会来了。卢晓东尽管至今光棍一条，但他有若干次前科，在情场上绝对是个老手，从他自信的微笑里就能看出来。他理了理头发走到门前，说：
“她们好像出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舒月的转身稍稍显出一些吃惊。“噢，谢谢，没什么事，”她说。“她们说好了等我回来，雨伞在里面。”
“既然说好了，很快大概就会回来的，到我们房间坐一会儿，等等吧。”
舒月的犹豫可以理解，“会打扰你们的。”
“没事，”卢晓东说，坚持着邀请的手势。“只要不嫌我们房间乱。你可以看看电视。”
盛情难却，舒月说不好意思，就进来了，坐在卢晓东搬过来的椅子上。
“都认识吧？”卢晓东说，“大家都是邻居，别客气。我叫卢晓东，他是我朋友。”
舒月对我们矜持地笑笑，说：“我叫舒月。”然后就不说话了。
我缺乏和陌生人打交道的能力，而此刻唱主角的是卢晓东，让他发挥。在我听来，卢晓东就是在没话找话说，但得承认，能把废话说得如此从容自然和真诚，也是需要一番功力的。
“我们的房间有点乱吧？是不是换个频道？”
“挺好的。男孩子的房间大概都这样。”
我们的出发被无限期地推迟，因为我猜不透卢晓东还有多少废话要说。他们像审问一样一问一答，卢晓东总能找到无聊而又亲切的问题。比如你是哪个地方人，呆在南京多久了，对南京印象如何，这里的生活是否习惯，等等。不知是否被卢晓东问烦了，舒月开始不停地看手表，偶尔也看看窗外，外面除了雨还是雨。
“你有急事？”卢晓东问。
“还有点事要办，她们怎么还不回来？钥匙和伞都锁在房间里了。”
“要是很急就用我的伞，反正我也不用。”
“那多不好意思。你真的不用？”
“不用。今晚我们都不出门。”
卢晓东把我的伞递给她。我的伞是到南京后刚买的，比他的新。卢晓东的那把破伞早老得不像样了，作用甚微，天上下大雨，伞底就下小雨。他慷慨地把我的伞借出去了。他说我们不出去了，可是去南大是他先提出来的。这家伙。
“没问题，”我说。“无条件支持老兄的追月计划。”
那个晚上我们没去南大，他的伞实在不堪一用。卢晓东认为他的计划已经迈出了十分重要的一步，戏开场了，下面就看如何趁热打铁地唱下去了。他很兴奋。一把伞先借再还，借和还之间就有了无数的可能性，前景一片大好啊。我说你先别得意，说不准人家已经有主了。卢晓东认为我纯属杞人忧天，都二十一世纪了，讲究竞争上岗，有男朋友怕什么，结了婚还可以离呢。没错，只要人是活的，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受了卢晓东的感染，我也静不下心来看书，草草地翻了几页就和他起劲地聊起来。电视开着，演的是连续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晚上十点，舒月把伞送回来了，随之而来的是谢谢和一个大西瓜。多好的姑娘，知书达理，连我们想吃西瓜都猜到了。她没有在我们房间多作停留，不过没关系，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把已经晾干的伞整整齐齐地折叠好。只有女孩子才会有这种能力。卢晓东对这些精致的细节很满意，他有足够的经验证明它们的微妙，按照他的理论，只要女孩子不讨厌你，你就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了。现在他的希望已达百分之七十，他又说，马上就会升到百分之八十。
他把大半个西瓜切好了送过去，一共六片。他想的很周到，舒月和她的室友一人两片。不能脱离群众，就像娶老婆要先搞定丈母娘一样，他得把另外两个小护士哄开心了，她们是重要的群众舆论基础。外因常常会深刻地影响到内因，从而导致矛盾的发展拐上另一条道上，哲学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卢晓东是在活学活用，理论联系实践。
半个小时后卢晓东回来了。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对着我拍起了大腿，真他妈的，他说，爽，我坐到了舒月的床上，屁股大概都熏香了。那两个傻丫头，还以为西瓜是我买的，乐得屁颠屁颠的。
“舒月表现如何？”我问他。
“不错。她总不能当面就对我说，我爱你吧。”
这类话我只听一半，卢晓东向来感觉良好，除了考研他骂骂咧咧外，天底下的事在他眼里都是泥塑的金刚，一巴掌下去就得现原形，除非他不想干。就像考研，那是形势所迫，谁他妈的想念那几本鸟书啊。
不管怎么说，卢晓东的步子是迈出去了，而且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据我所见，他们的关系很不错，我和他在走道里、楼梯口或者宾馆外面的路上遇到舒月，他们都会停下来聊上一会儿。如果正好是吃饭时间，卢晓东便会谦恭地请她赏光，共进晚餐或午餐，舒月谦虚一下也就跟着我们去了，尽管只是拉面或者盒饭，她吃得依然很开心，被卢晓东逗得咯咯地笑。
有一天下午我听课回来，看到卢晓东留下的纸条，他说今晚请舒月去长江大桥附近的一家酸菜鱼馆吃晚饭，就委屈我一个人随便找点东西打发一下肚子吧，南大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了。结尾是他的口头禅：考他妈的什么鸟研啊。
晚上十一点我从南大自修回来，进了宾馆就被小魏叫住，他推着眼睛问我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卢呢？
“出去玩了。”我说。
“和舒月一起去的吧？”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嘛，”我开始上楼。“你这老板干得可真是敬业哪。”
“哪里，”小魏说，和我一起上了楼。“舒月可不是好鸟，你得提醒小卢。我姐临走前告诉我，别惹舒月，她有点那个，那个你懂。曾和泰州一个办事处的什么科长勾搭在一起，被人家老婆发现了，当场抓奸，据说门被踹开时她还坐在科长身上死去活来地上窜下跳呢。”
“真的？”
“骗谁也不能骗师弟你呀。再说，舒月跟我无冤无愁，我脑子又没坏。”小魏的语气和神情显得极为真诚和坦荡，好像舒月是和我扯上了关系。他说完时我们已经到了三楼，他拍拍我的肩说，“我就不上去了。”
我对小魏的说法将信将疑，按理说老板不应该对客人说三道四，而且舒月怎么看也不像他所描述的那样是个忘乎所以的疯狂女人。可是人心隔肚皮，就是妓女脸上也不留记号。我疑疑惑惑回到房间，卢晓东还没回来。我一直不赞同卢晓东在南京瞎搞，我们只是一个过客，只呆一个多月，犯了错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人又太过分，至少不是人民教师该干的事吧。卢晓东却满不在乎，你以为人是个什么东西，谁敢说明天出门就不会被车撞死？活一天算一天，要是能把以后的事都想清楚了，我敢打赌，谁也不愿活到明天天亮。
也许是吧。
我等到十一点半卢晓东还没回来，就独自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穿好衣服刚出浴室，看到门前摆着两只水瓶，舒月站在大镜子前等着。我对她笑笑，说不好意思，现在里面没人了。她问我还有没有热水，我说早就没了，我冲的是冷水澡。正说着，卢晓东从楼上下来，一手一个水瓶。
“你干吗？”我说，刚问过就发现自己的愚蠢。
“舒月担心水冷，我帮拎两瓶开水。”卢晓东说，酒气还没消尽。“你这家伙，洗澡也不等我一下。等一下，我把水拎过去就回来。”
舒月有点羞涩，这从她端着盆走向浴室的步态可以看出，她把每一步落得都很谨慎，身体稍显僵硬。
回到宿舍，我问他吃得如何，他抹着嘴说，不错。我本想把小魏的说法透露一点给卢晓东，可又不知该怎样委婉地表达出来，只好开玩笑地说：“你们的爱情进展到哪个部位了？”
“怎么，不平衡了？”卢晓东捏着一根牙签躺在床上，空调真是个好东西，我们简直是生活在春天里。“上火了吧？建议你赶快让沈摇摇过来救火，来迟了眉毛都烧没啦。”
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不能管得太多，否则我的转达没准会招来一个吃醋嫉色的罪名。卢晓东去男厕所接了两盆水草草地冲了个澡，回来后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舒服得闭上了眼，他对着天花板说：“多么美好的生活啊，爽！喂，我说，明天晚上我不去南大自修了，你自个儿去吧。考他妈的什么鸟研！”
第二天晚上他没和我一起去南大，以后再也没去过。那些个晚上他干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显而易见的是，他和舒月是渐入佳境了。我在房间的时候，舒月也经常过来玩，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也回看到他们两人在聊天或者看电视。
发现他们有实质性的进展是在一个晚上。听了一天的课，吃过晚饭我又去了南大。到了十点左右，脑袋胀得实在难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收拾书本回了宾馆。卢晓东不在房间，我想他大概和舒月一块儿出去玩了。他们经常一起出去，晚上散步我不再和卢晓东一起了，那样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太累了，我想洗个澡早早睡下歇歇。于是没等卢晓东就端着脸盆去了浴室。浴室门关着，里面有人。门外没有挨号的脸盆，也就是说，下一个就是我。我站在大镜子前等着门开。大约六七分钟，门开了，舒月抱着脸盆从里面出来，身后的门又关上了。她看到了我，停了一下，继续理着潮湿的头发向这边走过来。
“里面还有人？”我问。
“有。”她说，面色绯红，像刚蒸过桑拿。她走上了几个楼梯又停下来，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恐怕还要一会儿时间。”
我说：“没事，我就在这里等等，回去也干不了什么。”
她不再说什么，低着头上楼了。
没有舒月预料的那样长，不到五分钟门就开了。让我惊奇的是，走出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是卢晓东。他看到我也愣了一下，说：“今天回来这么早？”
“头疼，看不下去。”
他又问：“什么时候到的？”
“刚下来，”我说，“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