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冰雪聪明，开口就想把唐春晓的嘴堵上。谁知唐春晓根本不拿她的话当回事，转身就动手替她们收拾东西。
你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你当学校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你爸为了供你们读书，受了伤都不敢歇。你们这样对得起他吗？真是太不懂事了！
唐春晓越说越气愤，梦美吓得抓住了梦圆的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梦圆，一会儿看看唐春晓，眸子越来越亮，不一会儿滚落下几串泪珠。
唐—老—师，我—不—回—去！
姐，我们回半天云吧。
梦美摇着姐姐的手，央求道。梦圆一把甩开梦美的手，狠劲地将那些捡好的衣服扔回床上。唐春晓伤心地问她是不是不想上大学了？
梦圆低下头不吭声，旁边的梦美大声地申辩：我姐做梦都想上大学。她讲过梦话的，我听得好清楚！
梦圆，你今天下午一定得给我回去！等下我来接你们。
唐春晓撂下这句话后匆匆地走了。梦圆和梦美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阵，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激动。
姐，她肯定和常老师吵架了！
梦美的嘀咕让梦圆心烦，她重手重脚地把书包塞到妹妹怀里，催促她赶快上学。
我们下午不是要回半天云吗？
梦美不喜欢梨花墟的生活，在这里她没有朋友。还有，新同学老欺负她。
哪个讲我们要回去的？你还不赶快去学校！
梦圆把妹妹推出房门，然后从柴火堆上找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咔”的一下将门锁了。
姐，我放学后进不了门！
梦美一下子急了。
你到花花家的餐馆找我！肥婶讲了，以后中午管你的饭。
梦美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要吃烧皮肉！我要吃大鸡腿、大鸭腿！
然后，这两句话就变成了不成腔调的歌子，在天空中蜜蜂一般地嗡嗡飞着。
梦圆照常来到仙味酒家上工，谁知肥婶却说不能再用她了，要她回去上学。
什么？肥婶？你也让我回去念书？是唐老师说的吗？不！我不回去！她不是我爸我妈，她管不了我的！她是坏蛋！
梦圆从不知道自己气急之下声音会这样又高又尖，还会骂唐老师“坏蛋”！唐老师可是她最敬重的人呵！这是怎么啦？她惶惑而又委屈地看着肥婶，眼泪不争气地淌了满脸。
妹啊，你还太小。回去读书吧！这是你三天的酬劳，另外二百块钱是我给你和妹妹买米面的，回家专心上课吧，一定要读大学，到时在城里找份工作，嫁个好人家，不要像肥婶这么冇出息！
肥婶说着抹起了眼泪。梦圆将她塞到自己手里的钱扔回桌上，赌气跑到了街上。
今天逢墟，街上攒动的人头在梦圆的泪眼中模糊成一片阴影，然后化成石头，重重地压在她幼小的心上。
妈妈，我该怎么办？
梦圆钻过人群，高一脚低一脚地信步往墟镇西边的梨花山走去。那里种了上百株梨树，春天时梨花盛开，整座山就像一朵巨大的棉花糖，让人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梨花山的山顶有一座宋代的九层无为塔，站在上面可以看见整个梨花墟，是全县有名的景点。以前上那座塔要收十块钱的门票，去年开始又不收门票了，所以常常有人过去游玩、观光。前两年虎军请大家去玩过一次，梦圆很喜欢那个地方。那时她希望自己能够住在墟上，这样她就可以经常爬无为塔了。可是，自打到肥婶这儿做事，一眨眼也过去了三天，她却根本没空去想无为塔。今天肥婶不让她做事了，无为塔和那片梨花就突然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梦圆气喘吁吁地站在无为塔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淡蓝的天空干净得冷漠。梦圆小小的身子紧贴着冰凉的栏杆，风儿把衣襟和头发吹起，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飞鸟，九层塔的高度忽然失去了以往的震慑力。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往里靠了靠。上春有个卵鬼，为了上塔掏鸟挣学费，从七层掉了下去，当场殒命。梦圆认得那个细鬼，事后悲伤了许久。
这时，一阵呜呜的哭声从塔内传来，梦圆好奇地穿过半月形的拱门，刚钻入塔内，就看见了那四个刚爬上来，呜呜哭着的细妹仔，她们年纪跟梦美差不多，背着书包，准是受了什么委屈，逃学过来散心的。
梦圆关心地询问了几句，哪知那些细妹根本不睬她，转身钻到了塔外。梦圆讨了个无趣，心想自己还一块豆腐没盐蘸，管她们的闲事干什么？她正想下塔，却被外头飘来的几个字扯住了脚步。“跳不跳？”这什么意思？难道？
电光火石间，梦圆一个箭步冲到了塔外，那四个手攀栏杆、正欲翻栏而出的妹仔回头惊愕地看着她。
你们要干什么？
梦圆看着她们惊恐地喊道，这时她瞥见了地上堆着的四个书包和书包上用书压着一角的信封，信封上的“遗书”二字刺痛了她的眼眸。
你们发神经啊？快给我下来！
梦圆汗毛倒竖，闪身将那几个还没回过神的细妹扯下了栏杆，然后粗暴地把她们推进了塔内。
你们跳下去会死的！晓不晓得？
梦圆眼前闪出梦美可爱的面容，不由得高高地扬起了胳膊，想揍这帮不懂事的妹仔一顿。
我们就是要寻死！不用你管！
四个妹仔中那个身量高些、圆脸上有对大眼睛的细妹梗着脖子，倔强地说。
小妹妹，死不要紧，你晓得这么高跳下去有多痛啵？到时候头像西瓜一样裂开，脸像烂番茄，脑浆和血流得到处都是，手啊脚啊像苦竹笋一样掰成几节。还有啊，到时候屎缸乌蝇和蛆会爬满你们全身……
梦圆调动记忆中所有的词汇，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跳塔的可怕后果，妹仔们听得脸色发青，她们互相瞅了瞅，最矮的那个说道：
哎呀，你不要讲了，好恶心。梅梅，我不想跳楼了。
你们是叛徒！你们是讨厌鬼！
梅梅说着气得朝梦圆挥起了小拳头，怪她多管闲事。
这个叫梅梅、梳着马尾辫、皮肤黝黑的妹仔说罢要去塔外，被梦圆一把扯住。
姐姐，我不死了，我要去拿书包进来！
梅梅气呼呼地说。
不行，你在这儿呆着，书包我会给你们拿进来！
梦圆转身将四个书包抱进了屋，然后攥着那封“遗书”问她们是哪个学校的。妹仔们又不吭气了。梦圆也不客气，“唰”地把信封撕了。
哎哎，你要干什么？大家快抢回来呀！
梅梅大声地招呼着，妹仔们互相看了看，一拥而上。
妹仔们，你们不要抢，我也不想看，我们把它撕了好不好？
梦圆说罢也不等她们回话，三下两下把信撕得粉碎。一阵风来，把纸片吹到了塔外。
你们看，纸片像不像一群白蝴蝶？
梦圆指着那些在阳光下翻飞的纸片问道。
像。
另外两个一直没开过腔的妹仔这时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要是死了，可就再也看不到蝴蝶、梨树和天边的云彩了。你们也不会生小孩，这儿—梦圆比了比自己的胸，做了个很夸张的动作—也不会鼓起来了。你们会变成短命少亡鬼，村里人会把你们送到火葬场烧成灰，然后送到粪缸里去沤粪，用来肥田。你们听讲过没？县里建在三金坳那儿的火葬场电力不够，人的骨头烧不化，厂子里的人就用大锤子敲人的脑盖骨。他们讲啊，一到半夜三金坳那边就咚咚响，那是工人们在敲死人的骨头……
梦圆绘声绘色的描述牢牢地吸引了妹仔们的注意力，她们不断地发出“啊”“呀”“是吗”的叹息，当梦圆的话戛然而止后，她们才如梦初醒地抚胸庆幸。
梅梅，死这么吓人，你们还想死吗？
梦圆不失时机地追问了一句。梅梅看看其余三位，犹豫了一会儿，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高身量、圆脸大眼的女孩。
那你要问玉兰，我们都是陪她去死的。
什么？陪她去死？玉兰，怎么回事啊？梦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抓着玉兰的手，着急地问道。玉兰一副肉烂骨不烂的倔劲，白她一眼不吭声。这时另外几个妹仔叽叽喳喳地说，前天她们考试，玉兰才考了七十分，她的爸爸妈妈嫌她没考好，打了她一顿，玉兰就不想活了。她们是好朋友，不能让玉兰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去死，所以才约定今天到这儿跳塔的。
姐姐，我爸妈在外头打工，好少回家，玉兰死了我就没人讲话了。
姐姐，我觉得活着很苦，作业太多了，好累，没意思，所以想重新投胎。
我们去庙里许过愿，下辈子投胎要到当官的人家去投胎，那样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妹仔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她们寻死的理由和对来生的向往与希望，听得梦圆直起鸡皮疙瘩。这时她已经知道这帮细妹是塔下乡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八岁，平常玩得很要好。除玉兰的父母在塔下镇卖菜、补皮鞋外，其余三位的父母都在外头打工。有的跟着叔叔过，有的由爷爷、奶奶管，梅梅的爷爷、奶奶都亡故了，父母把她寄养在外婆家。外婆自小把她当男崽子养，所以养成了野小子的作风。看得出她是这群妹仔的头领。在梦圆的劝说下，梅梅终于明确宣布放弃支持玉兰的“寻死计划”。
哦呵！我们不死了！我们不死了！
妹仔们欢呼雀跃起来，梦圆看着她们的笑脸，眼前蓦地闪过梦美的身影。梦美跟他们一般大，如果梦美恰好和她们同班，今天她会不会在这儿？还有，要是自己刚才离开了这儿呢？
梦圆倏地惊出一身冷汗。掏手帕揩汗时，她突然触到了口袋里的那几十块钱，不由豪气顿生，转身把梅梅、玉兰四个领到街上，请她们每人吃了一碗蒸薯粄和两串酸萝卜，尽管花了十一块钱，她却一点儿都不心疼。
梦圆姐姐，放假以后我们四个去看你！
临别时，四个妹仔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她们叽叽喳喳地围着梦圆讲了一大通话，好不容易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前往生米方向的大路。
这时，一辆面包车远远地开过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唐春晓拼命地向她招着手。
梦圆，梦圆，你让我好找哇！跑这儿来了。快上来，我找了车带你们回家！
在 “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声中，唐春晓的声音顽强地钻出来，就像云层里漏出的霞光，让梦圆眼前一亮。她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惊得唐春晓的脸“刷”地白了。
杨师傅，请你往生米方向走，我们得先送那几个妹仔回家，万一她们又有什么念头，那就吓人了！
梦圆方才的话杨师傅也听见了，对唐春晓的这个建议他不但举双手赞同，还特意表扬了梦圆，夸她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梦圆坐在汽车前排，眼见熟悉的街景电影画面似的往后迅速地掠去，心中油然升起股庆幸与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