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龙还情站在偏僻遥远的渔村门口,有辆华盖流苏的马车就停在面前。面前的侍卫衣着统一,面色肃然,朝她屈膝跪下时,喊得是:“参见公主。”
她仰脸问着娘亲:“娘,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跟爹爹了?”她还小,可已懂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娘亲在这渔村里悬壶济世依旧,如今终于答应将她送回本应属于的皇宫了。
她俊朗威武的爹爹低下头抚着她的脸,说道:“还情,既然你想进宫,就去吧。爹娘欠了天下百姓一份情,就由你代还了。记住,宁为和平犬,勿为乱世人。”
“还情记住了。”她乖巧的点头,然后攀上皇宫而来的马车。从此之后,人生再无相同。
皇宫的花灯总是高挑,帷幕低垂,到处都是美人步摇璀璨莹润的光景。太后唤她孙女,抱着她轻声念着爹娘的名字,“龙官,林煜青,你们终究是不愿回这皇宫吗?也罢,这皇宫终究是困人的地方,只是为何还要将你送来?都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为当年无辜战死的百姓愧疚吗?”
“皇奶奶,还情是自愿来皇宫的。”龙还情仰起脸认真说道,精致的面容继承了父母的美貌。太后看着她,呆了半晌,便紧紧抱着她道:“好好,还情喜欢皇宫的话,就呆在皇宫,有皇奶奶疼着,没人敢欺负你。”于是,她得天独厚地拥有了这后宫里无人可比的地位。
某天午后,她手里抓着漂亮的风筝钻到宫河边,看着河里游来游去的彩色金鱼,惊讶地张大嘴。她左右瞧了无人,便放下风筝,卷起裤管朝河里走去,突然被个凸起的石头搁到脚,顿时疼得摔进河里去,头颅浮在水面上大口吃着水。
“喂,你赶紧抓住我的竹竿呀!”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个漂亮得过分的小男孩,手里抓着竹竿朝她伸来。
龙还情拽着竹竿攀爬上岸,浑身湿淋淋的狼狈极了。那锦衣玉服的小男孩蹲下来看着她,见她愣得不动,便伸手拍了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这一下,却拍得龙还情身子踉跄地摔坐到地上。
“你干什么?好疼呀!”龙还情抬头瞪着他,漂亮的眸子比夜里漂泊的星光还要灿烂。小男孩顿了下,秀气的脸蛋顿时皱起来,“真凶。不过你的身子怎么这么软?”
他说着,突然好奇地伸出手摸着她小小的柔软手臂。
“你干什么?”龙还情吓得站起来躲开他,却被他拉着不放,她情急之下回头要骂,却连打了几个喷嚏,扯着两条鼻涕撞到他的胸口前。
“啊!我新衣服!”小男孩叫了起来,干净漂亮的衣衫顿时多了狼狈的白色鼻涕。
“活该!”龙还情嗤声道,趁他怪叫时,伸手将他推进河里,然后拍着手看着他快速爬回岸上,盯着她跺脚叫道。
“难怪说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男孩叫道,边说边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精瘦结实的体魄。
龙还情好奇的打量他,却见他脱下亵裤口,指着他下半身瞠目结舌道:“这是什么?”
小男孩很大方的展示身为男儿该有的雄风,“这是小鸟!”但没过半晌,他被龙还情大咧咧的目光盯得颇不自在,有些难为情地捞起裤子挡着下半身。
龙还情勉强收回视线,两个都是四五岁大的孩子,自然对男女授受不亲不甚了解。可怜的是龙还情还傻傻地低下头,拉开裤头往里探看了下,低声嘀咕道:“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呢?
小男孩走到她身边,见她还冷得打颤,就扯着她衣服道:“喂,你干吗不脱了衣服,小心感冒了,我帮你脱。”他说着双手抓住她的裤头。
龙还情惊声叫出来,“你走开啦……”
“刷”的一声,小男孩向下一扯,将她的裤子扒落下去,随即发出惊叫声:“啊!”
两声抑扬顿挫的惊叫声惊来了不远处的宫婢,她们急匆匆地走来,却在瞅见刚入宫的赫家小少爷光着臀扒落宫里最受宠爱的殷月公主的裤子时,各个惊得说不出声来。
太后将哭得狼狈的龙还情抱入怀中,甚是无奈地看着站在威风凛凛的赫麒将军身旁的小少年——赫静婴。这赫静婴还小,但聪颖慧黠甚是讨人欢心,前刻才刚从她寝宫离开,可没多久就惹了麻烦来。
龙还情还揪着裤子,哭着瞪向赫静婴。
太后伸手招了赫静婴过来,问道:“静婴,你怎么惹哭了小公主呀?”
赫静婴抬起无辜的眼,瞪着龙还情道:“我没有惹哭她呀,是她惹我,还把我推下水去。”
“但是你扒了我的裤子!”龙还情捏着粉拳叫道,白里透红的肌肤因为怒气更加嫣红,灵眸流转出水色波光仿佛会说话似的。
这一下,赫麒怔住了,他满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的吵闹,哪知道会是这样?饶是他在战场上英勇无比,此刻也特脸色苍白,特是无奈。他不好意思地看向太后,恰巧对上太后哭笑不得的目光,他道:“太后,是臣教子无方了。”
太后看着两个粉嫩漂亮的孩子又开始争吵起来,稍加思索,这才缓缓说道:“不如这婚事,就提前说了吧。”于是打算日后才提及的两家联姻,此刻提前定了下来,这让一年之后略有懂事的赫静婴愤怒不已,脱了她的裤子还不打自招地赔上一辈子。
可打闹的日子没过多久,太后凤体欠安溘然长逝,新皇继位那日一同出巡,她就被铜面人绑架,步入不堪回首的阴暗岁月中。
她跟很多孩子被浸泡在毒药岗里,与蛇蝎毒虫为伴。许多人哭着叫着,立刻被铜面人抓出岗剖心制药,她便忍着浑身的咬痛不吭一声,然后望着对面那个与她同岁的女孩。
那女孩沉默不语,只是眼底的伤痛怨恨深得像刀。她意识到还情的目光时,转脸朝她瞥来一眼,还情勉为其难地笑道:“我叫龙还情,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许久,才缓缓答道:“唐无波。”然后便不再讲话。
她们二人在这时而死寂、时而吵闹的药水缸里静静生活着。直到一个月后,无数孩子进来,又无数孩子死去,铜面人这才惊讶地“咦”了声,将她们两人连同另一个沉声不语的裂帛带了出去。
铜面人看中了他们的沉默内敛,也看出了他们内心的狠决。他教授他们制毒与武功,没多久,又反过来从他们身上汲取最佳的毒汁修炼,这样的岁月一过,就是十年。十年后,就像铜面人毫不留情地杀掉当年那些孩子的心态,他们三人毫不留情地联手杀了铜面人,逃出这个阴森的地狱。
铜面热只遗留了焦尾琴与碎骨笛。但三人之中,唯有裂帛贪婪地想吞下所有东西,却寡不敌众,临了带着焦尾琴逃走。
龙还情将碎骨笛放在手里盘旋许久,把它放入唐无波手中,道:“你比我更需要它。”
唐无波看着她,突然哭声道:“还情,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帮助你。”
龙还情抱住她,低声道:“好。”她们相濡以沫的友谊,就是在这些年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
这十年里,她见惯了因为天宅人祸而离乡别井的百姓,天灾她无暇愤怒,只是她的皇兄龙九谛继位后,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苛政繁税,强抢民女,又让贪官佐政,制造出来的人祸让太多太多重土难迁的百姓痛不欲生。
十年的成长间,这些画面教她学会唱一首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嘛在接口,在巷口……”
她回到皇宫后,缓缓来到皇室祖宗祠前,低声道:“我问心无愧,我要夺这权威,是因为天下需要安定。”即使后来见到了白净儒雅的赫静婴,她也未曾改变过这种意向。随着太后与赫麒的先后离世,她十年的失踪,让这桩口头应诺的婚事除了当事人,便被所有人遗忘了。
廊道上,当她与他在小桥边擦肩而过时,他平静地抱拳行了礼,“公主金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
她看着他瘦削潇洒的背影时,心底深处的柔软被微微抓痛了。
那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姻缘也早已断得无根可循了。
明月依旧。
赫静婴显然是众多千金的心上人,太多人为他争相吃醋,甚至连后宫女子都倾心不已,有些妃子已经频频秋波暗送。对于这点,赫静婴视而不见,保持着不知何时蓄起的冷漠,就如同她自己,多年积累起的深沉。
她了解到远离京城外的城镇过着官商勾结的阴暗岁月,她暗地收下朝廷频频追杀的阴阳双煞,收下各个走投无路的草莽英雄,然后借助唐无波费劲心机攫取的银两,招兵买马,在各个城镇遍布耳目,推动反抗龙九谛的情绪。
龙还情告诉自己,可以放弃了所有儿女情长的想法,可是天不从人愿,赫静婴周旋在前朝与后宫时不甚中招,那夜倒在她的庭院中,被雪花覆盖了满身。
这段飘渺若无的感情,好像是上苍突然闭眼开的玩笑,他们毫无相关,却因为这意外的相遇,从此缠绕不清。
她只需一看就知道他中了后宫嫔妃擅用的药,平日那些妃子用来与龙九谛作乐,没想到竟对他下手。也是,这药毕竟不同于毒药,即便武功再高心如细针也无法抵抗这无色无味无法查究的药。
她弯下腰时,听见他玉石板碰撞的声音,“好难受……”他平日的冷漠深沉全被此刻双颊潮红掩盖了,他滚烫的身子蜷缩在雪地中,满头漆黑的发散在四周被风吹得凌乱。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却发现他手上不知何时捻住一把雪花,墨绿色的眼镜迷茫地看着她发出细声的脚步,冷道:“再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雪花在他手里突然凝结成利剑。
她拂袖将冰剑扫开,在他略施吃惊的僵怔中,十指快速在他身边游动点穴。
“你想做什么?”盛怒的赫静婴强撑着睁开眼瞪着一身素色宫装的她,凝了月华般散着柔和的辉芒,面庞皎洁如月,那般宁谧出尘的气韵,让他呆呆地看着,仿佛唤起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柔软。
她的手抵在他心口处,汹涌而起的阴寒内力冲入他体内,将他浑身涨起的渴望逼退下去。他浑身的燥热渴望逐渐减退下去,意识恢复时,温热带着馨香的披肩便盖在身上。
“再过半个时辰,你便能恢复了。”龙还情站起身看着他,双手拢在袖中,目光飘逸如仙。她转过身离去时,薄如蝉翼的裙角从他脸上轻轻碰触过,让他原本复杂的神色柔和了下来。
这夜的皇宫很安静,静得无声无息,直到三天之后才发现大量珠宝失窃。龙还情将珠宝交给阴阳双煞运到扬州,然后寂静得观察宫中情况。
龙九谛的处理方式让她哭笑不得,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有亲信向他进言多收民税就好。提出这样建议的宦官,没多久自然死得不着痕迹。
她收罗着天下的信息,当然包括这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皇宫围墙之内的信息。
她看着多少女子为了竞相往上攀爬,使劲浑身解数。没多久,她收到龙九谛便装入青楼的消息,是一个烟火女子,让他流连到几日忘返,只是这终究是青楼女子自然难入皇宫之中。
她不愿皇家日后的血脉被玷污,便物色了青楼另外一位处子之身的女子,堂而皇之地勾引龙九谛并送入宫内,独享衍妃的身份。
她捧起了衍妃的位置,但这女子得宠后便变得无法无天了,助长龙九谛酒池肉林,搅乱后宫争斗。她觉得惶恐与可笑,不明白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怎会有如此魅力?
她时常站在月下看着清冷的庭院,舞动双手,却不为那惊世的霓裳舞,而是练起诡异森寒的功夫。她见识过铜面人的反噬,所以功夫练到濒临极端时便住手,防止入迷成魔。
这样的练习自然走不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之路,但对于大多数人绰绰有余了。她保留着脑海里的理智,她觉得一份算计比一支军队更有杀伤力。只是久了,她的眼总会流露出迷惘无措的神情,心中有份无法启齿的苦楚。
空气中突然多了若有若无的酒香气息,淡淡地提醒着她有人造访,她随手拉来一件单衣披上,缓缓的下床走到窗边,看着升起的夜幕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庭院中望来。
赫静婴?
他是望向她这边而来,似乎有所顾忌,但见她即将合上窗户时,便快步走来伸手抵在她窗沿两侧,低声道:“那天晚上……谢谢你……”
“举手之劳。”龙还情淡道。
赫静婴从她眼底看不到其他女子对他抱有的疯狂与热情,而是放目望去的平静、甚至淡漠,他怔了瞬,心里不是滋味,他抱拳行礼后,顿时转身走向另一侧。
但他走得很慢,可龙还情也没有挽留,她将窗合上后,关闭了赫静婴忍不住转过身投来的眷恋眸光。她知道皇室公主除了自己,还有许多个,等着他眷恋的人很多,自己若真爱上了,恐怕倒头来最伤心的,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