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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血战群狼(11)

动物是被薰死后又烧熟了的。北大荒没有春天,立夏后的日照长,气温又特高,烈日下面,野生动物的尸体是一堆一堆的。飞禽走兽,统统聚成了大堆遇难。飞禽中有野鸡、飞龙、沙畔鸡、野鸭子、丹顶鹤、红头雁等等;走兽中多数是野狼,北大荒是狼群的天下嘛!除了野狼,也有前面所说的其他走兽,特别是孤猪,毛烧光了,你就很难辨别它是哪一个群体。死后散发着臭味,令人恶心,又让你惨不忍睹。拖拉机隆隆地响着从这些尸体上辗了过去,随着又被大犁翻盖在了黑土地的下面。第二年你就看吧,那一片庄稼的长势特好,因为下面就是一座野生动物的坟墓。玉米两米多高,穗子一尺多长,但因为贪青,却常常是熟不下来,动物烧死,北大荒的土地就更肥。狼群怕火,群体再大,一支火把就能把它们彻底地征服。这是经验,也是男女老少最起码的一点常识。

此刻小木屋前面的那堆柴火的势头正猛,噼噼叭叭地炸响着,火舌十几米高,浓烟在拧着劲儿地飞舞,非常壮观,又使人觉着特别的安全。只要有火,狼群再多也没咒儿可念。烈火引燃了周围的杂草,杂草下面又是多少年的腐枝败叶,几分钟以后,火势就顺着一棵棵的白桦树爬了上去,爬到空中,又忽然熄灭,烟灰飘舞,蝴蝶一样在高空中舞动。我和俊芳呆呆地看着,狼群就在周围,欧欧嗥叫就是不敢靠近,借着火光,它们幽蓝的目光像一串串的小灯笼,虎视眈眈,在窥视着我们,既不撤退,也不敢冲锋。有狼不时地嗥叫一声,“欧——”但潜伏着的狼群仍然不动。尽管火势熊熊,天体通明,狼叫声仍然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骇人般的恐惧刹那间又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看着地上的三只死狼,未婚妻崔俊芳先是有些瞠目结舌,咽了口唾沫,平息了一下呼吸,才佩服又感叹地小声儿说道:“中朝,你爸爸好厉害啊!”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本能地也是下意识地,摇头是不承认他是我爸爸,点头是佩服他的功夫和勇敢。

三只老狼,同时把脑袋切了下来,是什么样的速度?又是什么样的功夫?要知道,三只老狼肯定不是在一条线上,又是在夜幕的掩护下,老人的眼神又不太好使,烂眼角还是风泪眼。狼头落地,一连三只,这使我想起了他的驯马故事。

三匹烈马,同时被他打住,同时被他征服,掩护崔庸健,昏迷中用一只胳膊打退了敌人,又是百发百中,可是他的外表呢?糟老头子,满脸皱纹,白眼珠永远都是红红的,左脸上的伤疤,除了丑陋,又让人感到了恶心,黑黑的,瘪瘪的,死蚯蚓一样,尽管有胡子掩盖,鼻子眼睛包括嘴角,均有意和无意地向旁边歪着。走路身子倾斜,一步大一步小,左腿一拐一拐的。不是走路,而似乎是在拉纤,看他的外貌,我替母亲觉着惋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太让人遗憾了。可是他的功夫呢?还有他为人的豪爽和智慧,处事的坦荡和勇敢,内在爆发出来的底蕴和魅力,亲眼目睹以后,我就替母亲感到欣慰和骄傲了。不仅仅为母亲骄傲,也为我自己有这么刚毅又彪悍的老爸而幸福、而安慰、而愉快、而陶醉,陶醉的目光始终在围着他转。看到三只死狼,我真想扑上去喊他一声:“爸爸!您不叫王东海,您是秦世海!我是您的儿子,是您没见面的儿子李中朝啊!”可是,我又再次地克制住了。火势渐弱,周围的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欧!”一声,“欧喽!”又一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联系,准备着又要进攻。略有缓和的气氛,刹那间又恐怖地紧张了起来。星光灿烂,远处是黑黢黢的群山,群山的深处也有狼叫,非常遥远,又仿佛就在眼前。

野狼沟、狍子沟,遍地狼群,有野狼把尖嘴插在地上嗥叫,也有野狼冲着夜空在嘶鸣。听上去是沾沾自喜的,也是得意扬扬的。狼群不分国界,早在朝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曾经说过:“孩子别怕,有妈妈呢,你听,这只冲天叫唤的野狼是在找对象呢!”“什么是对象?”“它的女朋友呗!也可能是白马王子啦!小孩子不懂,长大后就知道啦!”听见野狼发闷、悠长的叫声妈妈就紧张了,“孩子别怕,有妈妈呢!这些天不要出门,听话,在屋里面玩,听见了吗?老狼们又聚堆呢!不知道哪个村子又要倒霉啦!”前面我已经说过,野狼的集体主义精神很强,一旦聚了大堆,再强大的敌人,它们也能战胜。

俗语说得好,猛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嘛!此刻老狼们在呼唤,争夺地盘,互不相让,更残忍的进攻马上又要开始了。王成国和孙刚用最快的速度堵上了那个窟窿,窃窃私语,不安地说道:“哎!刚才剁掉了四个爪子,最少也得两只,咋着一只也没了呢?”“逃走了呗!”“不可能,剁掉的是前爪子,怎么能逃走?”“别着急,一会儿你就看见啦!”王成国的爷爷是猎人出身,从小跟着他爷爷在荒原上骨碌,所以说,对各种动物的生活习惯,他从小就是了如指掌的,借着火光,他告诉小个儿孙刚道:“赶巧哪,一会儿你就会见到受了伤的两只野狼是被其他的野狼救走的,伤爪子搭在后屁股上,六条狼腿跑起来也不慢,而且我还能肯定,伤者肯定是公狼,搭救它俩的,又百分之百是母狼。

两口子,形影不离,公狼打头,母狼在后面助威,一个受了伤,另一个背起来就跑。野狼的家族,其武士道精神与日本鬼子差不多啊!”两人议论着,刚到火堆旁,老王头就命令般地指挥着说道:“把这玩意儿拖进去!”说着,用带血的刀锯指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拖进去干啥?这么埋汰,臭哄哄的!”孙刚皱着眉头捂了捂鼻子反驳他道。“少啰唆!这儿是战场,懂吗你!”老王头瞪着红红的眼珠子,用刀锯一指,不客气地吼道:“快点儿,急了眼,我把你也剁了!”孙刚害怕了,张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还是王成国懂事,弯下腰,用左手抓着一条后腿,使劲拖了进去。见孙刚情绪不对,紧张中就小声儿解释说道:“快!快!愣着干啥!还让老王头急眼哪!不拖进去,狼群回来,就把它们吃掉,活狼吃死狼,你懂不懂?啊?除了夫妻两口子,老弱病残,统统被吃掉,要不怎么说,狼群和日本鬼子一样呢!不拖进去,就是帮了它们的大忙。”

王成国解释着又抓起另一只野狼的后腿。“我操!这么沉,二百多斤哪!狍子沟的老狼都他妈的抵上黑瞎子沉了!这么多狼肉,吃不了还不得臭了呀!”孙刚个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干脆扔了大刀,两手拖着后腿,咬牙切齿拿出来吃奶的力气,才把那只死狼拖了进去。岳父老泰山、小舅子崔俊男、傻大个儿于大巴掌也各拖着一条死狼过来了,死狼是让马匹踢昏了的。然后又让他们给补了一刀,有的剁掉了脑袋,有的切断了脖子,还有的剖腹开了膛。木屋前面到处都是狼毛,遍地都是污血。前后数了数,加上俊男剁掉的四个爪子,刚才这一阵激战,二十一只老狼败在了马匹和我们的手下。狼群不报复我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报复我们,它们就不是北大荒的主宰者——大灰狼了。

屋子太小,八男一女,本来就拥挤,十九只死狼再拖了进来,炕下几乎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炕上炕下到处都是狼毛,沸沸扬扬,被子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有流出来的污血,既腥又臭,刺鼻般难闻。看着这么多的死狼,在场者谁心里都非常明白,五匹烈马虽然是挣开缰绳后逃跑的,但也可能逃不出去,这么多的野狼,别说是马匹了,就是蛟龙和老虎,十有八九也得被它们给毁掉!持续了两三个小时,一大垛干柴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堆火炭,火炭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轻灰,微风吹来才一阵一阵发红。而且有烧不透的木炭忽然一亮,立刻又灭了,火堆旁只有几块粗大的朽木,缕缕浓烟继续缭绕。

因为是西风,顺沟塘子刮来,木屋的左前方,远远近近的灌木丛和草甸子中,也有轻烟在飘动。狼群没有进攻,只是在远处走动。篝火熄灭,那一串串小灯笼般的目光也就折射不到了。它们似乎是在议论或研究怎么进攻,又怎样才能把我们彻底一网打尽。远处漆黑,整个山野是黑沉沉的,出奇的深沉又出奇的寂静,只有远处的河水不紧不慢,哗啦啦地淌着。偶尔也有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喵——咕咕咕,喵——咕咕咕,喵——”拴上木门,又换了一圈蜡烛,两人在门后站着,两人在窗户下守着,除了我和崔俊芳,其他三人都坐在死狼的尸体上。手抓兵器,防备着偷袭,没有睡意也没有困倦,不少人开始了吸烟,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烟雾腾,腾再加上刺鼻子的血腥味,臭哄哄的膻气味,捂上鼻子也觉着呼吸艰难。多亏是夏天,门和窗户上都有缝隙,如果是冬天,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的气味可让人怎么熬啊!我看了看手表,两点半了,一会儿就能天亮。

刚想站起来伸个懒腰,守在窗户下的俊男惊讶中小声儿喊道:“姐夫,你看你看,又是那只瘸狼,去年咱们见到过的!”俊男历来是不称呼姐夫的。说起来,我比他才大两个月,体质没有他好,经验也没有他丰富,俊芳嫁我,他还有点儿不满呢!背后曾骂我是“这个杂种日的!”即使当着他姐的面,脸上也是那种悻悻的目光。也许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和特殊的环境吧,破天荒,他竟喊了我一声姐夫。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俊芳撇了撇嘴角,又推了我一把,我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崔俊男真的在喊我呢!我躬着腰,从炕梢几步就窜到了炕头,按着窗户台,聚精会神往外面张望,嘴上还小声儿说道:“去年那只瘸狼,不可能吧?”因为刚才又有两只老狼被俊男剁掉了爪子,听王成国说,肯定是母狼在背着它们跑,俊男所喊的是指刚才的两只瘸狼吧?可是我仔细瞅了瞅,脑袋一懵又是一炸,心脏跳动加快,前胸后背一阵子发凉,全身麻酥酥的,血液流动缓慢,目光发直,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僵尸一样地愣在了那儿。

木屋坐落在山根下一处缓慢的高坡上,坐北向南,视野极好。如果是白天,整个狍子沟肯定是一览无余的。此刻,透过朦朦胧胧的夜色,借着晨曦的那点儿微光,我不眨眼睛地看到,正前方五十米处,一棵碗口粗细的风桦树下面,一只老狼坐在那儿跟我们对视。一身白毛,非常醒目,又非常刺眼。它的左前腿瘸着,左面的耳朵也少了一只。目光是凶狠的、残忍的、蔑视的,又是悲哀的。是叫阵?是示威?还是在亮相?我岳母是一位老北大荒了,去年从野狼沟返回,听了我的叙说,岳母的眼珠子顿时就长了,很长时间才忧心忡忡、恐惧不安地说道:“唉,孩子啊,你不知道吧?真正的灰狼得有五百年,修炼到全白是八百年哪!北大荒的狼群哪,灰色的不能,可那都是黧灰啊!灰白色,银白色的,哪儿有啊!……中朝啊,你说看到了白狼,瘸腿,又少一只耳朵,我总觉着,以后的日子是凶多吉少啊!”“妈,看你说的,咱家逮狼,又不是一年啦!”俊芳不高兴地反驳她母亲道,“就你才迷信,什么神儿鬼儿的,八百年不也是一只狼嘛!它能咋的?再说,咱们也不打算吃这碗饭啦!”岳母无语,忧郁的目光,沉重的心情,半天半天又舒了一口长气:“唉——”此刻,外面的炭火基本熄灭了,星星很稀,既眨巴着眼睛又躲躲闪闪。

东山的山尖上有了鱼肚皮般的亮色,毫无疑问,天快要亮了,尽管雾霭很浓,琼浆一样,但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中,凭着肉眼,树木、杂草、河流和旷野,还是能模糊地分辨出来。视野中的老狼,毛眼是那种透亮透亮般的雪白,它始终坐着,姿式不变,眼珠儿都不眨。可是又在不停地悠动,速度很慢,无声无息,似乎是坐在了一块云彩上,很慢很慢地出现了,又很慢很慢地消失了。小木屋和它坐落的地方是在一条垂直的轴线上,仿佛是电影中一个极慢极慢又定了格的镜头,纵向活动,它身边的风桦树是最好的标志。退到河边,彻底消失,重新出现,一点一点地又移动了过来,似乎是表演,又仿佛是威胁,让人紧张又恐怖到了极点。伴随着夜色一点点地退去,守着大门和窗户两边的勘测队员都看清楚了,当它再次游移到风桦树下面的时候,模模糊糊中是几十只野狼在陪伴着它活动。

除了去年冬天我看到的那两只大个儿灰狼,再有就是背着的两对儿,个小的背着个头大的,个大的没有前爪,膝盖以下是血淋淋的,目光残忍,充满了仇恨。毫无疑问,这两对就是刚才王成国所说的,母狼背着公狼,公狼是英雄、是模范、是榜样,母狼因此也有了地位和荣誉,陪着狼王一起活动。除了恐怖,我的心情还沉重到了极点。我知道,今天进了狍子沟,八男一女,活着出去的希望都很渺茫,尤其是老岳父的全家。岳父沉默不语,一言不发,但我的小舅子崔俊男刚才那一声“姐夫”也许倒出来所有的奥妙和真谛,也许是职业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吧,包括妻子,都有一定的城府,涉及到狼群,他们对我说的永远是那一句话:“这儿是北大荒,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包括我们俩在办那事的时候,不管是站着还是躺着,俊芳一概是守口如瓶。“哎呀!你这是干啥呢?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儿是北大荒,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了呗!……真没劲!啥情绪也得让你给破坏了,下去下去下去!……”朦朦胧胧,只有此时此刻我才彻底地意识到了,俊芳嫁我,这是个阴谋,招我为婿,又是他们全家挖下的一口陷阱。

六十年代的北大荒,军人的世界,男人的天下。女人凤毛麟角,尤其是崔俊芳这样的坐地户,就自身的条件,嫁个科级干部或场长副场长是绝对没问题的。女人缺,十八九岁就有生孩子的。可是崔俊芳二十岁了才找到对象,而且我还是混血儿,既没有地位,长相又一般,即使崔俊芳是一见钟情,她的父母也不是糊糊涂涂的傻瓜蛋吧?他们家靠逮狼发了财,可是我李中朝呢?糊糊涂涂登上了贼船,船已经启航,发现了,觉醒了,就是想下船也已经身不由己了。坐在船上,等着触礁,跳下船来,也只能是淹死。想想母亲,想想小姨,我比别人更感到了绝望!只有面对死亡,我才彻底地感悟到了,这儿是梧桐河的上游和支流,情人岛——梧桐河大崴子离这儿也不很远,大约也就是二十多里地吧!俊芳以身相许,相许以后才给我讲了那个动人的故事——为治感冒,狼崽被活活淹死,多少只母狼因丢了孩子而痛不欲生?可是崔俊男和他的父亲呢,靠着逮狼,全家都骑上了自行车;靠着卖狼,有了金钱为女儿活动工作。一年年逮狼,提前过上了小康生活,俊芳知道后果是什么。可是已经晚了,去年冬天,我亲手参与了逮狼,马蹄子加上了两支半自动,多少只老狼丧生?恐怕是老岳父和小舅子也不见得能回答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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