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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谁?他的大脑飞速转动。不会是警方,昨天才封的封条,即使今天需要重新勘察现场也不会来这么早。是教授一家人回来了?也不像。这里刚刚发生枪战,死那么多人,教授一家不会淡定到如此地步。是共产党特工,或者保密局突击队进去了?有这个可能。无论哪一方,他都应该提高百倍警惕,因为对方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决定进去看看。他轻轻推了推大门,看上去特别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小缝。他闪在一边,然后快速伸头朝里看了三次。大门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悄悄蹲下,观察门沿下方,没有露水,门槛上却湿漉漉的。他们可能是今天早上进去的,或者刚刚离开,因为清晨的痕迹已遭破坏。张幕拿不准别墅里到底还有没有人,他重新站起来,右手端着枪,左手轻轻推开了门。门轴有点涩,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如果别墅里有人,响声会惊动他们的。他停下来,抓住门环想向上抬抬,也许响声会小一点。他试了试,不行,门太重,纹丝不动,他觉得,门缝大得估计可以侧进半个身子。他抬起左腿,轻轻跨进门槛。有一个东西磕了他脑门一下,他以为是门,便向后躲,谁料那东西还在脑门上,紧贴着不动。他抬眼一看,是根黑黑的枪管。有个声音从门里传出:“别乱动!容易走火!”张幕一下子僵住了,他本能地举起双臂,枪口朝下,示意对方,自己已经放弃抵抗。枪被人从手里拿去,他的双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他不免有点发慌。他的腰里还插着一把20响的驳壳枪,只要对方不搜身,顶在脑门上的枪管稍一松劲,他就可以反手拔出,同时射出子弹。他还没有见过比他拔枪速度快的对手。关键是脑门上这根枪管,应该让它尽量离自己脑门远点,太危险了。

“兄弟,哪部分的?”张幕沉住气,低声问道。“你哪部分的?”那人反问。“我没部分,我是教授的学生,专门登门来拜访教授。兄弟,你到底哪部分的?”“少废话,你管我哪部分的。”对方凶狠地顶了张幕一句。“不是那意思,我想……我……你还是放了我吧!我跟昨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教授的学生,今天早上看报纸,知道教授家里出了事,所以我……”“放你?你在考验我的智商是吗?你一个学生,拜访教授需要带枪吗?”“兄弟,”张幕说,“现在兵荒马乱,谁手里没根枪管子啊!防身要紧,但我从不主动攻击人,除非别人对我产生威胁,那杆枪才能派上用场。”“我现在对你已经产生威胁,快用枪吧!看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比比速度。”对方一点不客气,继续挑衅张幕。张幕忍着气,堆着笑脸说:“兄弟,枪在你手里,我手无寸铁,到哪儿拔枪啊,你就别难为我了。”“转过身去!”那人命令道。张幕不敢不服从,他举着手,慢慢转过身,面朝外,一动不动。那人从他腰间搜去另一把枪,还从他腿肚子那儿搜出一把瑞士匕首。看来这个人是个老手,很难对付。如果给张幕一次握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把毒涂抹给对方,就像上次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涂给涂哲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透过皮肤就可以把可爱的牵机药献出去。一定有这个机会,他相信。

“好,现在你退着进门!再警告你一句,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你的脑袋就会开花,除非你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可以成全你。”张幕上身保持不动,开始向后迈动双腿,他知道上身任何不正常的摆动,都能导致后面这个人扣动扳机,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步,两步,三步……外面的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条线,他已经退到阴影里。

后面的枪管顶了顶他,示意他开始朝前走。他进入到教授家的客厅,上次看到的桌椅、茶几、茶杯等都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后面的枪管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一直厾着他后脑勺到了另一个房间。张幕一看房间里的摆设,书桌、书架、壁炉、地毯……他明白了,是教授的书房。

“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去,转身,要慢,慢……”那人发着命令。枪管从张幕的后脑勺移开了,那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失去一个支撑点似的。张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过去,转身坐在椅子上,这才把用枪管厾着他后脑勺的人看清楚。络腮胡,牙齿很白,眼睛不大,却很有力度地盯着张幕。张幕惊异地发现,这个穿着便装的家伙,不但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手枪,腰间插着张幕的两只枪,还斜背着一把冲锋枪。从镂空的枪管,圆筒形的弹匣来看,张幕认出,是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又名人民冲锋枪。很明显,眼前这个家伙是个共产党。

第一次离共产党这么近,张幕不免心里咚咚乱跳。以前所获得的信息告诉他,信仰共产主义的这帮家伙是一群捉摸不定的亡命之徒,他们可以像春天般温暖,也可以像寒冬般残酷无情。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有奋斗目标,纪律严明的队伍,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足以改变中国。

“你长得真不好看!”那人说。张幕没想到眼前这个共党此时对他的长相品头论足。“你长得也不行,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络腮胡子,看着不干净,脏。”张幕反击道。“当然,我把你给逮住了,你肯定讨厌我。”那人张开嘴,露出白牙,笑着说。“逮住?”张幕挤着脸皮,跟着笑,“逮我干什么?我来探望教授,碍着你什么事?”“嘿嘿,你继续装。”那人收住笑容,枪口指着他。张幕也把脸皮收到正常位置,说:“这位先生贵姓?”“没必要告诉你。”“没……”张幕拉着长声,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像能回忆起什么似的。

“别想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认识,”萧义海挥了挥手,“或者说,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你见过我?”张幕心里一紧。“你跟传说中的身份有很大距离。”“什么身份?”张幕又吃了一惊。

“张幕,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教师,”那人说,“按说应该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英俊倜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脸疤痕,跟耗子啃过似的,而且举着双手的姿势也不好看,猥琐,窝囊,哪儿像个大学教师啊!”一片红晕浮上张幕的脸庞,慢慢向下扩散着。他的脸颊发着烧,一直烧到脖子根,甚至胸膛也烤得生疼。他意识到,那不是热,是火,一股可以毁灭一切的火。他准备发火。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张幕提高嗓门问。“出言不逊,更不像大学教师,”萧义海的表情严峻起来,“你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至于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你看我背的枪,”萧义海转过半边身,“你见过你们保密局的人背苏制冲锋枪吗?你该不会不认识吧?”“你怎么肯定我是张幕?”他颇有些不服气地问。萧义海轻蔑地看着张幕,说:“一个自称教授学生的人,拿着驳壳枪,此时出现在这里,不是你又是谁呢?况且,共产党的情报机关又不是吃素的,震旦大学的大门又不关闭,到那里搞到你一张照片不会是什么难事吧?”双方的身份无须再纠缠下去,对方是共党,而且他已经认出张幕,接下来的事就是怎么想办法把毒涂给他。这个显然有些难度,这个共党肯定不允许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让他坐在椅子上,就是尽大限度限制他的行动。一旦有什么举动,必须先起身,这个动作肯定慢过站着的人。就在张幕脑子里琢磨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喀拉响了一声,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发现靠墙的暖气管上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张幕想,被共党烤在这里的人跟他有可能是一个组织的,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个女人是保密局的特工。昨天,他分明已经看见教授家那个化名为韩蓉的女佣,此时怎么又在教授家冒出来一个女人?张幕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们认识吗?”萧义海问。张幕摇了摇头,那个女人也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认识,”萧义海对那个女人说,“张幕一个人在教授这边搞得焦头烂额,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所以你的梁君才奉命前来帮忙的,你难道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女人说。

“梁君?”张幕瞪大眼睛问。“保密局派出一支突击队,你张幕应该知道。突击队队长叫梁君,是这个女人的男人,她的名字叫林曼。这下清楚没有?你们互相打个招呼吧!”萧义海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我认识梁君,”张幕盯着林曼,发现了她的美人痣,“我知道他跟一个有美人痣的共党娘们儿姘居,打得火热。过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有幸见到庐山真面,果然如传说那样,风骚,漂亮,尤其那颗美人痣,能昂起男人在床上和战场上的斗志。”林曼恶狠狠地盯了张幕一眼,张幕以更加恶毒的眼神盯了回去。他现在才知道,突击队的头儿是他在浙江警官学校的同学梁君,这让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以前他就看不惯梁君,在他心里,梁君是个见女人就迈不动腿的家伙,整天在女人堆里周旋,没想到保密局那帮废物竟然让这号人带领突击队,还让他来跟他张幕分一杯胜利的美羹,这不是侮辱保密局,是侮辱他张幕。这个花花公子梁君配吗?想着想着那个女人说话了:“这位张幕,请你说话放尊重点,什么叫娘们儿?什么叫姘居?”张幕刚想骂她几句,但他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了一些内容,这个看上去无比妩媚的娘们儿用眼睛告诉他,他们可以共同对付这个共党。这眼神给了张幕一点力量,虽然他怀疑这个女人的能量,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办法把毒涂给这个共党。想到这儿,张幕眼睛一亮,暗暗朝林曼点了点头,两个人迅速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联合起来了。他仔细看了一眼林曼,头发虽然耷拉下来,但挡不住她那双内容丰富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信了,这双眼睛不但让男人直达心灵,还直达她的大腿根。她的一只手被一只粗大的手铐铐在暖气管上,人坐在地板上,一条颜色鲜艳的格子裙下面露出一条白皙的大腿。裙摆长及脚踝,此时皱巴巴地撩了上去。一定是这个女人自己抬高大腿撩上来的,她想用两条白皙的大腿对付那个络腮胡子。张幕看明白了,这一幕让他对林曼这个娘们儿有了信心。他希望林曼把这股力量毫无保留使出来,不指望那个络腮胡子在她的那条格子裙下迷失方向,缴械投降,只要有微小的松懈就行。他的毒药是主力,林曼的风骚是最有力的辅助工具,也就是说,他是正面战场,林曼在大后方搞些破坏就行。

确定好作战方针,他准备回骂林曼。他知道林曼在故意挑起话题,好让那个共党心烦意躁,警惕心大降。只有这样,他们两个人才有机会,否则,只能等死。

“你难道不是娘们儿,你和梁君不是姘居是什么?臭不要脸!”张幕高声骂道。林曼一愣,她没想到张幕骂她臭不要脸,她以为张幕会顺着“姘居”这个字眼儿说说她和梁君的爱情,岂料却被“臭不要脸”这个词迎面羞辱。她把铐子弄得哗啦哗啦响,愤愤地开始反击。她说:“你大概认为只有你和教授女儿那点破事才叫爱情是吧?呸!我想起来就想吐。”这次轮到张幕一愣,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竟然知道他和童笙的事。况且,那也不叫事,只是童笙的单恋罢了,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但没什么关系也不能随便说,毕竟他跟教授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而且童笙确实很单纯很无私地爱过他,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纯真感情,即使他没有感觉,也不允许别人拿出来说事。

“别跟我提爱情,”张幕说,“你一个女叛徒,有什么资格谈爱情?你只配跟梁君鬼混。你知道不知道,过去有一个女报务员曾为他跳楼自杀,你大概也是这个下场,不,你没有机会跳楼,你的下场更惨,你会被共产党修理的。”“你说我是叛徒?”林曼尖声叫着,“我叛你了,还是叛国民党了?”“你背叛共产党,你是他们的叛徒,就像周佛海、陈公博一样,这两个杂碎还是共产党一大代表,最后却变成背叛共产党的人间渣子,我都替共产党害臊。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吧?跟随汪精卫的汉奸,就算国民政府不毙他们,共产党也不会饶了这两只狗。今天,你将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满脸胡子的共产党手里。快点!”他望着萧义海,“快把这个女叛徒毙了,她害死你们那么多人,她死有余辜,遗臭万年。”林曼气急败坏喊道:“快把他绑起来!他是个疯子!”萧义海不动声色地问:“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给谁看?”张幕和林曼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发现他们像两个小丑,挤眉弄眼,极力想引起观众的注意,可眼前这个络腮胡子根本没兴趣观看。而且,他的警惕心还很高,没有被他们的争吵所迷惑,相反,他的枪口一直没有垂下,黑洞洞的枪管一直对着张幕。

必须另辟蹊径。

“你把我绑起来吧!”张幕央求道“我的手已经酸得抬不起来,我不想再举着,你要是不放心,就干脆把我绑起来,那样我也许更舒服些。”张幕想引诱萧义海靠近他,只要手与手能接触,他就有活命的可能。谁知道他话音未落,萧义海已经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卷绳索,哗地丢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丢在张幕脚下。

萧义海说:“自己把自己给绑了吧!”张幕愣住了,问:“我自己绑?”“是,你应该会,军统特训班应该教了你各种捆绑方法。之所以让你自己绑自己,就是想告诉你,你的人生就是作茧自缚,这样多有意思啊!”“我不会自缚,真的,”张幕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还是你亲自把我绑了吧!”“我替他绑!”林曼举起另一只手,向萧义海要求着,“你把我给解开,我来绑他,我学过,会绑。”张幕气坏了,他大声喝斥道:“滚开!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娘们儿!”张幕心里特别着急,这个臭娘们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只想让那个共党解开她,她好趁机脱逃,却完全不顾张幕的感受。张幕此时如饥似渴,就想让那个共党跟他接触接触。“别听她的,她不会捆绑,她就想让你给她把手铐子给解开,你可别上她的当!”张幕对萧义海大声说道。

林曼的脸也变了颜色,她气愤填膺,说:“你个张幕,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保密局的,怎么替共产党说话?我严重怀疑你的身份,你可能是共产党卧底,是保密局的叛徒。好啊,我算看明白了,你和这个络腮胡子是一伙儿的,你们共同来对付我,你们来对付吧!我等着,我不怕死,死有什么?人活在世上无非为了生与死,生无所惧,死何所惧?你们来吧!来吧!”她开始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两只脚在地下乱蹬,露出更多的大腿。这个傻娘们儿,就算等着受死,都没忘记她的本色。张幕看着这场闹剧,哭笑不得。

萧义海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林曼表演,说:“哭有什么用?我没钥匙。”林曼一下子止住哭声,无助地望着萧义海,说:“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钥匙打开我的手铐?”“是。”“他们临走前没给你钥匙吗?”“给我钥匙干什么?万一我被你的魅力所吸引,给你打开手铐怎么办?我的头儿是傻子呀?”萧义海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在羞辱她,林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刚才的号啕大哭有过于夸大的痕迹,让她有点下不来台。她悻悻地盯着萧义海,一副不屑的样子,跟刚才死乞白赖央求萧义海的表情判若两人。

局面尴尬起来。萧义海想绑住张幕,但又不想靠近他。张幕想让萧义海靠近,好把手上的毒药涂给他,可他半天不挪半步。而林曼想让萧义海打开自己的手铐,不惜用上卖弄风骚、撒泼哭闹等手段,到最后才知道,人家手上根本没有钥匙。三个人仍然处于张幕被萧义海用枪厾着后脑勺进屋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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