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时分，阿芙再没出过房门。
柳妈来喊她用晚饭，可到了厅内，却发现在座的只有自个儿一人。
她有些不识，缓缓落座，见着三菜一汤的家常菜肴，迟迟不动筷子。
柳妈仍是精明，猜中了阿芙的心思，“姑娘，你且安心吃吧。老爷今夜在北司，估计回不来府上。”
阿芙一怔，虽被猜中心思，但亦不愿被她这样直白地点出来。
可百口莫辩，她难道还要跟柳妈置气不成？
柳妈又有何过？也只是怕她不自在罢了。
索性拿起筷子浅尝了几口，菜肴滋味十足，不一会儿，阿芙的胃口已被打开，先前的落寞也就少了许多。
“柳妈，裴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夹着碗里的饭，漫不经心地问道。
柳妈轻声道：“过了晌午不久，老爷便骑马离了府，特地吩咐我好生照看姑娘，千万不能怠慢。”
她顿了顿，又笑了笑，“尤其是在吃食方面。”
阿芙一怔，心中有些慌乱，她忙咽了一口饭，以掩饰自己一时无言。
“锦衣骑......近来公务很多？”
其实她不过随口找了个话端，想要将原先的局促掩盖过去。
而柳妈却格外殷勤，倒真心怕阿芙介怀，忙替裴炎解释：“蒙原亲使明日便要入城，老爷受了皇命，需多加巩固京城布防，且明日老爷还需率林卫军入城，今夜必然要留宿宫中的。”
“率军入城？”阿芙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柳妈话头一顿，半晌才低声道：“官家要以三千林卫军，震慑蒙原的气势，咱们景朝，始终要压过他们一头，这才能令邻国折服。”
阿芙一骇，手里的筷子险些跌落，她望着神态自若的柳妈，有些张惶。
仅仅是一府家仆，竟也敢口出狂言谈论政事，若这些话给有心之人听了去，岂不是给裴炎招来杀身之祸？
且看她区区厨娘，应大字不识，可心中所想却如此一针见血！
这偌大的裴府，竟也无人察觉？
柳妈似乎瞧出了阿芙的心思，却也不急，又淡淡道：“姑娘知道为何府中上上下下，来去只有我们这几人么？”
阿芙不敢接话，埋头盯着碗里的白饭，颇为紧张。
“我们都是随老爷经历过生死的人，这些话，我说给姑娘听不要紧，可若说给旁人听，只怕明日这裴府就成了死人坑。”
阿芙的心跳得很急，她努力让自己放松，可情绪却被拉得很紧。
“伴君如伴虎，老爷年少有为，心中自存抱负，我们这些作下人的，自然要为他打点周到。”柳妈又徐徐道来。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
阿芙蓦然想起儿时，秦妙元在哄她入睡时，语气忧忧的那句“伴君如伴虎”——原来柳妈早也看透。
“明日应当很热闹吧？”她定下神思，不再去想柳妈的动机。
而柳妈颇为识趣，照着阿芙的话说了下去，“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大场面，若是运气好，还能瞧见随行而来的蒙原图敏公主。”
她轻笑着，“闻说这图敏公主，可是草原第一大美人，生得那叫千娇百媚，此行前来，似乎就为了在我朝找个如意郎君，以结两国之好。”
阿芙心中一凛，莫名竟有了个未成形的计划。
既然能瞧见蒙原公主，那特穆尔世子是否也在其列？
若能瞧上他一眼，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日后再伺机找个档口，亲自逮他问个明白......
心砰砰跳着，阿芙为自己这个看似可行的想法而澎湃。
也不再管顾柳妈余下的闲话，一顿饭吃得别有滋味。
回房梳洗罢，躺在床上，睁眼却无法安眠。
思绪飘飞周转，不知怎地又落在裴炎那儿——他此时仍未入睡么？他在巡查京城，还是在营中点兵？
今日那样激怒了裴炎，他现在又作何感想？
一言不发便离了府，临走却又吩咐家仆照看好自己，他不恼么？还是只想尽到地主之谊，免得阿芙连累......
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梦里却满是裴炎的面目，模糊又清晰。
睁开眼，已是天明，四面鼓声铺天而起。
想来那皇帝与百官已在宫城，等候着那远道而来的蒙原宾客。
丰京城应是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百姓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京城朱雀大街两侧围挤得水泄不通。那些登高俯瞰的楼阁也早已被各方贵胄霸占。
朱雀大街正中铺了一条长而直的红毯，直抵宫城之下。南、北两司的锦衣骑分列主街两侧，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各个俊朗非凡。
鼓声连起了六回，阿芙这才出了裴府大门。
大街上哪还有立足之地，所见之处，无不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阿芙在侧街四下张望，忽然瞧见了昨日曾见过的画坊。那画坊建筑颇高，在朱雀街一干别院中显得格外扎眼。
想在厢房里待着是不可能了，阿芙灵机一动，挤过人群，攀上了画坊的阁楼。
才刚在围栏上坐稳，还没来得及庆幸，却隐约听得阁楼内的对话。
“白竹，你且将窗户打开，瞧瞧能否将底下的人看清楚。”嗓音又软又甜，还分外耳熟。
阿芙一怔，侧过身子往窗缝里一瞧，差些惊呼出声。
里头那位冤家怎又是赵定柔？
——她怎会来此？
且听那小婢笑道：“小姐是担心待会儿瞧不清楚裴大人么？”
赵定柔面带羞赧，佯作要恼，“就你嘴碎，我想瞧谁不成？”
“小姐想瞧谁，白竹自然没法管。可就怕一会儿裴大人入城，您的眼睛就离不开咯！”
小婢有些没大没小，可也照着赵定柔的吩咐打开了面向主街的窗户。
阿芙往后一避，没让小婢女瞧见自己。
她心中郁闷，还没来得及琢磨赵定柔“无常”的芳心，忽而听得一声肃远庄严的号角自城头传来。
下一瞬，那丰京城的朱雀门霍然开启。
四面的嘈杂似乎都在这声巍峨里消失殆尽，人们屏息着，牢牢盯着缓缓拉开的城门，阳光刺目，照得每个人都不敢逼视这样的肃穆。
伴着那缓缓涌进来的青盔将士，一面随风飘展的明黄旗帜高擎长空，上面以金线绣了偌大一个“景”字。
青盔铁甲的羽林卫各个轩昂磊落，三千铁骑似潮水般不断涌入。
在队列最前，执旗卫之后，为首的锦衣郎身着罩甲官服，端坐披甲战马之上，腰间那把镶金绣春刀在阳光下闪着熠熠寒光。
他若一柄劈天裂地的剑，似一把光寒九州的刀！
锦衣骑之首，景朝再无其右，裴炎离阿芙那么远，可她却一眼望清他的面目。
裴炎提缰前行，所经之处，百姓也好，旗官也罢，竟纷纷自甘屈身垂首，对他示以无声敬畏。
他离画坊愈来愈近，阿芙的目光一刻未移。
裴炎目不斜视，朝站立于宫城的天子脚下走去。
她望着他，他似有察觉。
一人低眉，一人抬眸，四目相对。
风雷雨电就似在这眸光相接里闪过，似回到战火弥漫的那处边关。
只是这一回，他端坐马背，阿芙在上，俯视他威风凛凛的北司裴郎。
幽深的眸子一如往常摄人心魄，千言万语凝在这瞬间里，阿芙的心中似软软地塌下去了一方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