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要脸了!那是我给我爸看病的钱,银行里有记录。”想到父亲摔断了手,看个病还要一分钱掰作两分花,林梦龙的胸口就隐隐作痛,五官也拧成了一团,“你花吧,将来上了法庭,我会让你一毛一毛地还回来!那些美金和吊唁金,我也会一分一厘地跟你算!”
“什么美金?我根本没见到过什么美金!吊唁金给你爸办丧事已经花光了。”王红之所以爽快地答应他们同往墓园,一是为了取死亡证明,其二也是为了投石问路看看林梦龙手里到底有多少钱。虽说林广生生前每月都将大部分工资上交,但王红深信,再烂的破船也能拆出几斤钉子来。据她估计,林广生至少私藏了10万块钱,可王红查遍了各个银行的记录,也没能找出那笔钱的去向。王红怀疑,林广生把私房钱窝藏在了林梦龙家里,所以只要知道墓地的价位,她就能大概推算出林梦龙的底细。将来若是打起遗产官司,这笔钱里她至少占7成呢,她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王红怎么也没料到,林梦龙出手这样阔绰,光买墓地就花了11万,就算林广生那10万私房钱真的在他这儿,如今也成了打狗的肉包子,有去无回了。王红白忙活一场,没摸清林梦龙的底细,自己的钱口袋反倒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她一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斗鸡似地伸直脖子憋红了两颊,大言不惭地辩驳:“小雪,你们不要信他!我可以当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见过什么美金。要是我撒谎,我不得好死!”
“可别,”还在江津时,林梦龙就将回吉莲花园取证件的所看所得告诉了妹妹,林映雪自然不会听从王红的挑拨。见她为了5万美金红口白牙地撒谎发誓,林映雪轻蔑地笑出声来,“阿姨,你可千万不能死。你必须活着,而且得长命百岁,好让我们看见你病痛缠身、孤独而老、无人送终的下场。哈哈。”
“你!你们!”王红伸出鸡爪一样的五指,抡在半空中哆嗦地来回比画,“你们几个败家子,天打雷劈!”王红一转身,右鞋尖让左鞋跟绊了一下,“啪唧”一声扑倒在地,新买的名牌提包滚出3丈远。
“活该。”林梦龙抬腿从王红身边跨了过去。冯西南心里窃笑王红“自作自受”,也木然地经过王红身边。夏锦则双手合十仰望苍天:“老天爷你终于开眼啦,谢谢啊!”
林映雪走近王红,慢慢屈膝蹲下,王红抬眼与林映雪对视,眼波中闪过一丝欣悦,缓缓地伸出手。林映雪果断地打掉王红救援的手,蔑笑说:“阿姨,你还是得信佛。”林映雪背过手,微笑说,“人在做,天在看,作恶多端就会遭现世报的。”
四个人相视一笑,头也不回地走掉。王红狼狈地爬起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她拾起包,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举目四望,突然感到背脊发凉。即便在烈日的照射下,晌午的墓园还是阴森莫名。那些躲在背光阴影中的墓碑,像一双双躲在暗处的眼睛,肃穆地审视着她。王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边逃离边给自己打气:人不为己才天诛地灭咧,怕啥!
10
冯西南把需要签字的文件往杨小果面前一递,杨小果的视线就定格在冯西南无名指的婚戒上。日光灯下,婚戒上的碎钻折射出微弱的光,却灼痛了杨小果的眼睛。
“你们,还是复婚了?”杨小果的视线渐渐模糊。
“嗯。”冯西南怕节外生枝,顺水推舟,敷衍地应和。
杨小果潦草地签好名字,重重地摔开笔,负气地将文件一推:“你走吧!”
“冯西南!”见他抽起文件扭身就走,杨小果慌不择言地叫住他,“我怀孕了。”
冯西南身子微微朝后一摆,定住脚,偏一偏头,满脸的疑云。
“你不相信?”杨小果放松地靠进椅背,手托下巴枕着大班椅的扶手,泪光闪闪的眼里弯出狡黠的笑意,“下班后去中信的星巴克等我,给你看证据。”
这一整天,冯西南都像踩着云彩走路,脚步虚浮,思绪飘忽。到了下午,他索性借口拜访客户跑出了公司,买了包白沙烟,早早坐在星巴克的露天座位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还抽?当心我给你生个畸胎!”杨小果蹑手蹑脚地从他背后靠近,利索地夺下冯西南指间的半截烟,往烟灰缸里一按,媚眼如丝地坏笑,“怎么抽这么多烟?心里烦?”
冯西南不接腔,垂下眼皮夹紧双臂在身前抱拳,又立刻松开了手,伸手去够烟和打火机。
“你什么意思啊?”杨小果拉开手袋扯出一张B超图往桌上一拍,撇嘴嗔笑,“喏,你抽吧,抽吧,把你儿子熏死拉倒!”
冯西南烟叼在口间,打火机举到唇边,连打3次火也没能将烟点着,索性将烟和打火机撤下,负气地往桌上一扔。
“看看,你要的证据!”杨小果拍拍B超图,不怀好意地看着冯西南,“小雪不是不愿意给你生孩子么?我愿意,我给你生。”
冯西南沉着脸低下头,定睛盯着那粒扩散的阴影中绿豆大的黑点,化石似的久久不语。冯西南生长于北方农村,打小就听爹妈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婚后他一直卖力地造人,可林映雪的肚子却迟迟不见变化。冯西南一度以为,自己的“小蝌蚪”不够活跃缺少生命力,并因此深感挫败。可结婚7个月时,冯西南无意中在床头柜里发现一排“妈富隆”,他才恍然大悟。
“你为什么要剥夺我做爸爸的权利?”冯西南怒发冲冠地质问妻子,捏在手中的“妈富隆”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映雪微微一愣,眼泪“哗”地夺眶而出:“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只是还没准备好,我还不知道怎么当个好妈妈。我妈走的时候我还没记事,我完全不知道妈妈该怎么跟自己的孩子相处……”
冯西南心一软,伸手将林映雪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眉心,妥协地说:“好了,别伤心了。我不逼你了,等你准备好我们再要孩子。”
这一等,就是3年。图中的黑点在冯西南聚精会神的凝视下越来越虚幻,云彩似地伸展、扩散,渐渐形成一个婴儿的脸。那张和自己儿时一模一样的脸,桃花一般绽放着粉嫩的笑容,望着他。冯西南被自己的幻象吓了一跳,肩膀往后一耸,甩甩头回过神来,将视线从B超图上移开。
“对不起,”冯西南低头转动着手上的戒指,轻声说,像是回绝杨小果,更像是提醒自己,“我是个有老婆的人,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你舍得?”杨小果突然抓住冯西南的手掌,贴住自己的小腹,眼波流转地引诱他,“你摸摸看,感觉一下,你日思夜想的孩子现在就住在我肚子里。8个月以后你就能见到他,18个月以后,你就能听见他开口叫你爸爸。”
冯西南像受了催眠一样,任由杨小果抓着他的手在她腹间游走,感受着那若有似无的小生命。听见手机响,他像触电似的全身一颤,猛然抽回手,接起电话故作镇定地说:“小雪啊,我刚见完客户,马上回来。”
杨小果抱袖斜靠在椅背上,扬起下巴盯着冯西南。等他讲完电话,杨小果嗤鼻冷笑,目光如炬地等待着。
“对不起。”
“你要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就留下来。”杨小果咬唇仰望冯西南,一巴掌拍在B超图中的小黑点上,气势汹汹地命令,“不许走,留下来陪我。”
“只能再对不起你一次了。”冯西南哈腰朝杨小果微微一鞠躬,痛心疾首地说,“我必须回去,我老婆在等我。”
“滚。”杨小果果断地打断冯西南,捡起他刚才没点着的烟咬在唇齿间,含混不清地说,“我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冯西南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B超图,一转身,扔下杨小果,风尘仆仆地朝家赶去。
这天下午,夏锦奉命陪任真在中信星巴克大堂内与客户商谈。透过茶色落地玻璃窗,冯西南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冯西南的手掌与杨小果的小腹亲密接触时,夏锦手一滑,手中的搅拌棍直接将咖啡扬出杯去,溅在任真的笔记本上。
任真与客户握手道过再见,关上笔记本,一丝不苟地侧脸端详夏锦,温柔地揶揄:“今天没带大脑出门么?一直心不在焉。”
夏锦撅起嘴,愁眉不展地注视着任真,沉思片刻,却答非所问:“你说,男人为什么总喜欢偷吃呢?”
“因为还在乎自己的老婆。如果不在乎了,就不用偷吃,而是光明正大地吃了。”任真嬉笑着回答,不知不觉间,便有了眉目传情的暧昧。想到任真就是离婚后才开始正式追求自己,夏锦心中怦然,暗想“他是想光明正大地吃我吗”,两腮蓦地飘上两朵红云。
夏锦清了清嗓子,下意识地挺直腰坐得笔挺,一手把玩着咖啡杯的杯把,正色说:“怎么吃都不对,男人就不该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任真抿嘴浅笑,收回停留在夏锦脸上放肆的目光,别过脸望向远方,未置可否。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戒不掉偷腥,”夏锦接过袁茵递来的热茶,呷一口茶,义愤填膺地说,“这段时间看他对小雪那么体贴,我都快忘了他这档子风流事了,结果他又弄一出来提醒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上回怎么办,这回就怎么办呗。”袁茵朝房间一努嘴,袁茵妈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探头张望了一眼,拉上房门低声说:“孩子睡得挺沉。”
“小小随我,睡得浅,一点动静就醒。”袁茵抱歉地笑笑,续上先前的话题,“不是你说的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家现在烦心事够多的了,能不起风就别掀浪头。”
“这次不一样。”此刻夏锦的心情,如同一艘装满不堪真相的沉船,再也载不动更多的秘密了。她并膝坐正,饮茶润了润嗓子,声色俱厉地说,“我公公去世后,冯西南几次催小雪复婚,我怀疑他是想打吉莲花园的主意。王红肯定不会留在深圳的,我和林梦龙也不能再置业,我公公那房子最终就是卖掉分钱,或者是我们给王红钱由小雪继承。一旦他们复婚后房子归了小雪,那就成了婚后财产,又让冯西南白捡个大便宜。他已经利用假离婚搞了套婚前财产房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牵着别的女人,再占我公公的房子吧?”
“我说,你们家的生活也太电视剧了吧!”袁茵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摇头晃脑说,“房子多了也是个祸害,被房子一隔,人心都看不清了。现在只有天知道,你前妹夫积极复婚到底是为了人还是为了房子!”
“烦死了。”夏锦愁眉不展,愤愤不平道,“偷情也不挑个清静的地方,没事总往我眼皮底下蹿什么呀,害我左右做人难,可悲。”
“小锦,这事得说。”袁茵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吊起松弛的眼皮,从老花镜的上端眺望夏锦,苦口婆心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错一次也就算了,不能让你妹妹一错再错。”
袁茵妈的老理犹如一阵清风,将郁积在夏锦心头的阴云吹散,使她豁然开朗。夏锦竖起大拇指举到袁茵妈面前,嬉皮笑脸地称赞:“阿姨,姜果然是老的辣,还是您一针见血呀!”
“去,我妈可不老。”袁茵随手捞起一个抱枕砸向夏锦,挪到母亲身边,嬉笑着抚摸母亲的脸,“瞧,玉子豆腐一样,鲜嫩着哪。”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是深夜11点,夏锦起身告辞,瞥一眼时钟,漫不经心地问:“何为今天上夜班?”
“早班。”袁茵收拢笑意,凄然地说,“何为开‘黑的’去了。他和同事一起凑钱置了辆二手夏利,两个人轮班开,挣点外快。”
“白天黑夜地开车多累啊。”夏锦见袁茵无动于衷,轻推她一下,板着脸嗔怪,“开‘黑的’犯法你不知道啊?万一被警察逮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袁茵苦笑,“罚款要3万,买车才花一半钱,当然是弃车逃跑呗。”
“唉,你们这是何苦呢?”
“何苦?我就是不希望何为的女儿再跟着他受苦!”袁茵一委屈,冷言冷语就像洒水车一样扑面而来,“就他那点死工资,什么时候买得起一间厕所?不苦,不苦行吗?爹妈不努力,女儿徒悲伤!我可不想让小小一辈子住在连感冒发烧都治不好的乡下地方。算了,我心里的苦,你体会不到。你再心烦,也是房子多了闹心,我想为房子发愁,都没那个命。”
“冤家,轻点!”小小让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音浪吵醒了,袁茵妈朝着女儿屁股轻拍一巴掌,忙不迭推门去哄外孙女。袁茵让母亲一拍打,满腔委屈就有了宣泄的理由,她嘴一撇眼一眨,眼泪汪汪地看着夏锦:“别以为我不心疼何为,自己的老公,我能不心疼?可有什么办法呢?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为她打算吗?再苦再累过得再窝囊我都可以承受,但我不能让小小吃一点苦受一点累。儿女是父母前世欠的债,这辈子我们只能为她做牛做马,明白吗?”
夏锦一下子就想到林广生穿着变了色的旧衫子和微微佝偻的背影,还有邝美仪干瘪得如同四季豆一样枯瘦的手。她揽住袁茵的肩头,郑重地点了点头,唇角向下一弯,两个闺密相视苦笑,都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