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美仪年轻时酷爱运动,狂热地爱着游泳、登山、乒乓球等“体力活”,20摄氏度的室外气温下,她都敢爬上树梢纵身往小河里跳。长年非专业的剧烈运动,导致邝美仪髌骨退化,她刚过50岁就患上慢性滑膜炎,走路时膝关节“嘎吱”作响不说,上下楼梯时更是因膝盖无法弯曲而不得不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路。近几个月,邝美仪的滑膜炎大有加剧之势,走路时步子稍微迈大一点,膝关节便如针扎似的刺痛。为此,邝美仪专程到骨科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老化的髌骨组织已脱落,需做手术清除。邝美仪一听说做膝关节镜手术需要从脊椎里注射麻醉药进行全身麻醉时,就不寒而栗,因为她至今忘不了全身麻醉时锥心的锐痛。当年邝美仪因为胎盘前置加脐带绕颈,医院临时决定为她施行剖腹产,当麻醉药从她的腰椎被推进身体时,邝美仪一下子感觉到自己被锁进了零下50摄氏度的冰窖。她上牙磕着下牙,浑身上下情不自禁地颤抖,恶心的感觉一阵接着一阵,尽管感觉不到疼痛,却仿佛比死还难受。
邝美仪为了女儿能平安出生,甘愿承受这比死还难受的痛苦;但为了自己,她却宁愿像螃蟹一下横行“霸道”地下楼梯。因为怕女儿担心,邝美仪一直隐瞒自己的病情,偷偷地定期注射玻璃酸钠针以缓解膝关节的疼痛。然而,打麻药再疼也疼不过为女儿心疼,为了修复女儿的婚姻关系,邝美仪一咬牙,决定再体验一次比死还难受的脊椎麻醉,借着“苦肉计”重新拉拢女儿和女婿。
周六在母亲家看见林梦龙,夏锦意外而激动地眨了眨眼睛,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来照顾妈。”自从知道夏锦亲自跑去江津取证后,林梦龙对妻子的思念和感激,远远超越了对她知情不报的怨恨。小别重逢,夫妻俩都有些羞涩,但碍于邝美仪的关系又不能把话挑明。林梦龙抢过妻子的包挂在衣架上,还主动递上一双拖鞋,面红耳赤地说,“妈腿脚不方便,我住在这儿,接送她去医院方便些。”
夏锦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望着丈夫那憔悴的倦容,心疼地“哦”了一声,便久久说不出话来。
三个人在餐桌前落座,邝美仪喋喋不休地抱怨通货膨胀和生活艰难,林梦龙和夏锦相视一笑,默不做声地听母亲唠叨:“苹果和大蒜都涨到10块钱一斤了,你们说这是什么世道!”林梦龙和夏锦提起筷子,不约而同地伸向松鼠鱼,夏锦挑出粉白的鱼眼放进丈夫碗中,林梦龙则夹断鱼尾放入妻子碗中,两人目光交会时,羞涩地相视一笑。
“看,这样多好。”邝美仪放下筷子,煞有介事地左右打量女儿和女婿,一拍手开怀大笑说,“老公心里装着老婆,老婆心里盛着老公,吃饭时先想着对方,斗嘴时也要先替对方着想,多顾及对方的感受,多感念对方的好,这样才能家庭和睦、夫妻恩爱。”
“妈,再不吃菜都凉了。”夏锦下巴埋进锁骨间,躲开林梦龙灼热的注视,低下红得发烫的脸,羞答答地撒谎道,“我们挺和睦恩爱的,你别瞎操心了。”
邝美仪见小两口的关系有缓和的迹象,吃过饭,便一连声地打发他们出门:“家里地方小,人多不方便。你们今天先回去吧,等我跟医生约好时间,你们再来也不迟。”
夫妻俩被母亲推搡着出了门,夏锦忽然收住脚步,冲林梦龙莞尔一笑:“谢谢你。”林梦龙错愕地看着妻子,不解地反问:“谢我什么?”
夏锦清楚地记得,初为人妻时,母亲曾语重心长地给她上过一课:“小锦,妈告诉你啊,要想知道林梦龙爱不爱你,不能光看他怎么对你,关键要看他对我好不好。爱屋及乌懂不懂?如果他连我都用心对待,那他对你肯定差不了。”当时,夏锦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刻,在见到林梦龙因夏锦“怠慢”了他的家人而大动肝火后,依然孝敬她的母亲时,夏锦欣慰地笑着说:“谢谢你没有揭穿我,也谢谢你心里还有我妈。”
“应该的,谢什么。”林梦龙误解了夏锦的感谢,错把她的感激当成客套和疏离,稍显不悦地耸鼻说,“我们还没离婚,你妈就还是我妈,家里就剩下这一个老人了,我孝敬她也是应该的。”
夏锦听出林梦龙话中的负气,有些诧异,亦有欢喜,更多的,还是欣慰与感激。她正想和他商量回家一事,林梦龙却被一通电话急召回公司。夏锦望着那个胖胖的身影消失在夜的尽头,爱怜地嘀咕:“这家伙工作这么忙,又不知道收拾,我出来这么久,不知道家里乱成啥样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把半岛一号当成了家,稍稍一愣,继而站在夜风中,一个人甜蜜地笑起来。
夏锦和林梦龙冷战两个月后,再回到半岛一号,只见多年不曾翻新的房体外墙依旧了无生趣,守着岗亭的保安依旧垂头丧气,小区路面依旧遍地垃圾,夫妻斗嘴孩子啼哭摇滚乐扰民的噪音依旧不绝于耳。然而此刻,夏锦却对这幅生活气息浓郁的“画卷”,感到异常亲切。
和锦绣年华雅致淡漠的“高尚邻居”相比,半岛一号的居民更有血有肉、更真实、也更可爱。回想起自己为一张包着鼻涕的纸巾挨家挨户寻找“元凶”的场景,夏锦不由得笑出声来。她从包里摸出钥匙,朝着家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华灯初上,夏锦疾步走在半岛一号的人行通道上,不时可听见锅铲演出的“协奏曲”。余烟袅袅的饭菜香从各家各户的窗口飘出,夏锦驻足,贪婪地吸一大口人间烟火的气息,面带微笑地推门上楼。
家里光线昏暗,只有厨房亮着灯。林梦龙大汗淋漓地清扫着污水,不曾注意到正向他靠近的妻子。一看这情形,夏锦已经明白:厨房的下水道又堵了!只见水面上零星泛起碧绿的菜叶、猩红的辣椒皮和银光闪闪的油星子,林梦龙打着赤膊,左手提着垃圾铲,右手握着扫帚,挽着袖子,心无旁骛地扫水、铲水、倒水。豆大的汗珠挂满脸庞,林梦龙稍一用力,脸上的汗珠便“扑簌簌”地落下,与他胸前的汗水融为一体,溪流般蜿蜒而下。
夏锦痴痴看着那个不太灵活的忙碌身影,忽然,心如刀割。
她放下包,从洗手间里又取出一把扫帚,脱下鞋,挽起牛仔裤的裤脚,不由分说地加入了除水大战。
林梦龙猛然间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看一眼自己灰黑的手掌,随即打消了抹汗的念头。他扬起那张汗如雨下的脸,克制着欣喜,故作淡然地问:“你怎么来了?”
“来和你一起扫水啊。”夏锦偏着脑袋,乐滋滋地看着丈夫,娇嗔地反问,“怎么,不欢迎?”
“欢迎!”林梦龙迫不及待地说,转念一想,讪笑着解释,“欢迎你回家,不欢迎你干活。”说话间,林梦龙就上前夺去夏锦手中的扫把,忙不迭地将她往厨房外推,“赶紧去洗个脚,这么脏,我一个人打扫就行了。”
“我不!”夏锦倔犟地昂起头,扒着门框挺身而入,振振有辞地反问,“我家脏了,我不该打扫吗?”
林梦龙先是一怔,继而一震,心里顿时像棉花糖遇见了开水般,软绵绵地化了。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老婆,”哽咽道,“对不起,我不该怪你,更不应该打你……”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夏锦眼窝一热,声音也微微发颤,“你也没真想打我,你就是气昏了头,一时失手了。”
“不是失手,是失算。”林梦龙抽抽鼻子,满面通红地解释,“我就是想扔个东西解解气,没想到砸你头上了,我真的没想过袭击你,我发誓!”
“知道啦,我没那么不经摔打。”夏锦嘟着嘴替丈夫打圆场,想想又觉得意难平,突然一个猛扑栽倒在林梦龙宽厚的肩膀上。她张大了嘴,狠狠咬向他皮薄肉厚的肩头。
林梦龙一声惨叫,挣脱开来,眼里疼出了泪花,诚惶诚恐地瞪着妻子。夏锦嘿嘿笑两声,一个巴掌拍在丈夫胸上:“记住啦,这就是欺负我的下场,以后再敢伤我心,铁齿铜牙伺候!”
林梦龙“咝咝啦啦”地抽着凉气,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摊开双手做出“跪求抱抱”的讨好姿态。夏锦刚上前一步,林梦龙已迫不及待地将她揽进怀中,他顾不得擦手上的污渍,将脸埋进妻子胸前,动情地呢喃:“老婆,我好想你,对不起,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我已经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现在连家都没有了。老婆,现在我就只剩下你了,你别不要我。”
“浑蛋。”夏锦毫无章法的绣花拳零乱地砸在林梦龙背上,她一撅嘴,眼眸中泪花闪闪,“谁说你没有家?爸妈不在了,我还在,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家么?”
12
周一早晨,林映雪因地铁故障,迟到了1分钟。“黄马褂”当众疾言厉色地数落她:“保险公司最重要的信条是什么?诚信、守时!你连最基本的两点都做不到,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简直是保险团队里的耗子屎!”
林映雪好脾气地赔着笑,弯腰打开电脑主机,一声不吭地忍受“黄马褂”借题发挥的训斥。这时忽然间,一阵疾风卷入,竹竿似的“黄马褂”便被人凌空提起。
“道歉!”冯西南双手死死揪住“黄马褂”的衣领,涨红的脸庞如同熟透的番茄,口沫飞溅。冯西南猛一转身,“黄马褂”就风筝似地飘荡在林映雪面前,肩膀被一双手掌按住动弹不得,“我忍你很久了,听见没有?我让你跟小雪道歉。”冯西南咬牙切齿地胁迫,“立刻道歉!”
惜命的无赖向来怕亡命之徒,“黄马褂”顿时没了往日的神气,患甲亢似的突着眼球,卷着舌根,不住应道:“我道歉,你放开我,我立刻道歉。”
冯西南一撒手,“黄马褂”立刻像件被风吹落的破衣裳般坠落。他面红耳赤地说了句“对不起”,愤慨的眼神却分明写着“你们都给我等着!”
林映雪将冯西南拉到一边,盯着他衬衫胸前的第二颗扣子,和风细雨地说:“他有多记仇你不知道?你这是何必呢?他那是对我还有余怒,让他把淫威发够,他就消停了。”
“我就是要让他记我的仇。”冯西南怒气未消,斜睨着“黄马褂”的方向,掷地有声地说,“他光惦记着怎么报复我,就不会再刁难你了。”
林映雪心头一暖,温和地支开话题:“昨天你妈给我打电话了,他们想国庆期间来深圳看我们,顺便玩几天。”
小地方的人比大城市里的人更传统保守,在冯西南的家乡,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只要男人抛弃结发妻子,他就是再有本事也会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不厚道、不仁义。冯西南生怕爹妈知道他们分居会气坏身体,心头一紧,惴惴不安地打探:“那你怎么说?”
“当然说欢迎啊。”林映雪打量怪物似地挤眉瞥了他一眼,费解地反问,“冯西南,你还不了解你爸妈吗?他们那么爱面子,好不容易盼到儿子有出息了在深圳买了房,你不让他们来住上十天半个月,他们拿什么跟乡亲炫耀?”
“可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离婚了,我怕……”
“那就别让他们知道呗。”林映雪再迟钝,也听出了冯西南的弦外音,她笑着说,“他们来了你就搬回来吧,老人还是很好哄的。”林映雪语毕,不给冯西南再追问的机会,轻盈地一转身,燕子似地飞走了。
公婆到家的第3天,西南爸喝了几两烧酒,借着醉意老生常谈道:“村长的小儿子上个月又给他生了个孙子,他儿子比你还小几岁呢,以前穿开裆裤的时候还总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现在人家都当爹了,娃都有3个了,他老婆的肚皮也争气,刚结婚就怀上了,一年下一个,赶上母猪了。”
林映雪知道公公的用意,娇羞地埋着头给公公添酒,不料公公正说到激动处,一抬手掀倒了酒怀,呛鼻的酒精瞬间泼洒在菜碟里、桌面上和老人的衣角上。
公婆原就对林映雪不肯生孩子的事颇有微词,这会儿公公的酒劲正浓,一张脸红胜关公,借题发挥地嗔怪:“你看看你,倒个酒都倒不好!城市姑娘太娇气,什么都不会做,做又做不好。唉,还是我们乡下的姑娘好哇。”
“爸,这事不怨小雪!”冯西南陪父亲喝了不少酒,此刻的神志也游移于梦与醒之间,想到自己给林映雪造成的伤害,冯西南实在不忍心让她再蒙受指责。他抹额甩一把汗,醉眼迷离地直视着父亲,打个酒嗝儿,猛地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口齿不清地说,“爸,是你儿子对不起人家,你不能怪小雪。”
林映雪和婆婆匆匆交换一个眼神,慌忙上前去掩冯西南的嘴,冯西南却摇头晃脑地挣扎着,几下挣开护住他的手,嬉笑说:“我做了对不起小雪的事,是我不好。嘿嘿。”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冯西南泛青的脸上被父亲狠狠地扇出5道指印。林映雪见公公扬手还要掴第二下,本能地侧着肩膀,挡在冯西南面前,心急如焚地劝:“爸,别打了。妈,您劝劝爸吧!”
“败家子!”西南爸双臂被老伴用“剪刀手”限制住动弹不得,就口沫横飞地冲儿子咆哮,“你把你爸的脸都丢尽了!将来我死了,见到小雪他爸妈,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事情已经过去了,爸,您别激动。”因为林映雪不生孩子,公婆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她没想到公公竟会为了自己打他的宝贝儿子。一时间,林映雪既心疼冯西南,又心疼公婆,不由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拉着公公的衣角央求,“我们已经和好了。爸,您别生气,我们以后一定好好过。”
冯西南定神看了林映雪3秒,酒意顿消,也顾不上场合和父母的注视,欢呼雀跃地蹦出半米高,凑脸上前压低音量,眉飞色舞地问:“小雪,你真的,原谅我啦?”
“别说了。”林映雪轻皱眉头,轻柔地推他一下,轻声说,“回家再慢慢跟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