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龙宫寺是辽代名僧觉华大师在岛上修建的。当时,菊花岛是闻名遐迩的佛教圣地,号称“海上佛国”。岛上的老百姓是家家供奉佛,人人念弥陀。佛理的教化,使岛上的人以诚信为本,不打妄语;以操守为重,积德行善;以慈悲为怀,惜命戒杀。人们笃信佛教,大龙宫寺自然也就成为人们心目中最神圣的所在。大龙宫寺建在岛的最南端高耸的山岩上,由几百级石阶上下连通。方古董和宋人楷拾级而上,待到山顶,只见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长满苔藓,掩映曲折,把人导向一个大红的山门。山门两侧青松翠柏,野菊丛生,经幢旗幡迎风乱飘,山门上楷书石刻“大龙宫寺”四个金字,十分古朴苍劲,山门的两旁石刻一副楹联:
山环水绕菊花地,
寺静云深极乐天。
二人走进寺内,迎面是“大雄宝殿”,只见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曜日,佛祖释迦牟尼端坐于正中,文殊、普贤坐其两侧,殿内香烟缭绕,早课的僧人们诵经之声朗朗绕梁。绕过“大雄宝殿”是内庭,分东西两院,都是禅房,是僧人们打坐休息的地方,打扫得非常洁净,轩窗掩映,幽房曲室,回环四合,牗户自通,再往后便是藏经阁了。方古董因是这里的常客,与慧悟大师又是至交,所以对这里轻车熟路,遇见僧人也不盘问。方古董领着宋人楷径直向藏经阁前面的一处幽室走去。幽室内,一老僧人慈眉善目,长髯飘胸,双手合十,端坐于蒲团之上,在默默地诵经。方古董和宋人楷不便打扰,便识趣地默立一旁,用眼睛扫视室内,但见室内十分简洁,一床,一桌,两把椅子,再无它物。只是墙壁上贴满了用各种彩纸剪成的菊花,呈现出千奇百怪的风姿、傲岸不羁的骨格。方古董对宋人楷小声耳语道:
“贤弟,你看,那朵叫‘西施浣纱’,那朵叫‘孔雀开屏’,那朵叫‘玉冠琼云’,还有那边的那朵叫‘紫荷’、‘夜光星须’、‘猩猩冠’、‘罗汉须’……”宋人楷按方古董说的方向一看,但见这些菊花有的柔媚娇艳,有的刚健挺拔,有的似秋荷出水,有的似寒梅傲雪,各具神韵情趣,纸纸散发清香。看得宋人楷如醉如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置身于万菊园中。直到老僧人高声诵了一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他才醒过神来。这时,方古董抢步上前一躬到地,拱手道:“慧悟大师,冒昧叼扰,还望见谅!”又侧身一指宋人楷道:“这位是我的义弟宋人楷。”
宋人楷也忙上前施礼。
慧悟大师笑道:“老纳适才做早课,未及招呼二位施主,还望海涵,二位施主请坐!”
方古董和宋人楷落座在两把椅子上。
慧悟笑问:“二位施主今日来此,心中必有不解之惑,请道其详。”
此言一出,宋人楷不禁一惊,心中暗想:此僧真神人也,未及开口,便知来意。
方古董道:“大师,我这位贤弟也是爱菊之人,想用玉石雕一朵玉菊,大师是剪菊圣手,大师在剪菊时如何保持最佳心境?”
慧悟道:“方施主,你是画菊人,这位宋施主是雕菊人,我是剪菊人,咱们是因菊相识,都有菊缘哪!要说剪菊时的心境,首先要知道‘心之官,则思’的道理。”
方古董和宋人楷点头称是。
慧悟继续道:“但怎么思,思什么?这就是关键了。比如我们修行的人,就要一心向佛,排除一切俗念的干扰,才能修成正果。作艺术也是这样,方施主,你画菊时,心里想别的什么,能画好菊么?”
方古董笑道:“那还不满纸涂鸦。”
慧悟道:“所以说,用心不专,万事不成;用心专一,金石可镂!”
宋人楷问:“大师,怎样才能做到用心专一?”
慧悟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道:“二位,外面刮大风,吹得旗幡乱飘,你说是风动还是幡动?”
方古董嘴快:“自然是风动,幡随风飘嘛!”
宋人楷略思片刻,点头赞同方古董的说法。
慧悟摇头道:“二位施主差矣,其实是风未动幡也未动,是二位的心动了。心不动,什么也不会动,老纳说的,二位以为然否?”
“对呀!”方古董似有所悟:“只要心不旁顾,哪还有什么风、什么幡呢?”
宋人楷却听得满头雾水,呆若木鸡。
慧悟继续道:“若想心不动,就要做到心定。二位都知道,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由此人才能感受到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人的一切欲念皆来自六根的诱惑,六根接触六尘,和合而生六识,六识使心动,心动而神乱,神乱则情迷。”
说到这儿,宋人楷似乎有点开悟:“大师,您是说人只要牢牢把住心这一关,不受任何诱惑,专心一事,就能成功,是么?”
慧悟道:“你说‘把住心这一关’,‘把住’是被动的,是表象的,是治标不是治本。”
“怎样才是治本?”
“治本就要恪守一个‘戒’字,戒一切俗念、妄念,这样,为僧者能成佛,做事者能成功。”
方古董和宋人楷都频频点头。
“二位施主,仔细想想,人生在世,都是匆匆过客,任何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甚至连你的身体都不要你,你是谁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是方古董呀,这我怎么会不知道?”
慧悟笑笑:“你现在知道你叫方古董,你没降生时你知道谁叫方古董么?你死后谁还叫方古董?”
方古董被问住了。
宋人楷愕然了。
慧悟又道:“有一位大德说得好,‘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这位大德把生死都看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看破、放下,心自然能定,心定则慧开,慧开则事成。”
宋人楷道:“大师,依您说的,看破、放下就是戒,戒则心定,心定则慧开,是么?”
慧悟道:“对,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戒、定、慧。”
方古董拍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宋人楷看着慧悟,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彩!那眼光,像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像是走失的孤儿找见了父母!
……
直到日已中天,方古董和宋人楷辞别慧悟大师。临走时,宋人楷向慧悟深深三鞠躬,此时,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另一种打算。
二人刚回到画店,拣宝就上前禀告:“先生,早晨你和宋先生前脚刚走,赵管事后脚就来了,还带来两封信。”
方古董接过信一看,一封是杨义山写的,敦促宋人楷即刻远离菊花岛;一封是艳霞写的:
人楷吾兄:
你说过,“夫志当存高远”,我很喜欢这句话,特别是你的声音,它时常在我耳边萦回,我简直要疑心我得了幻听症!天不会塌,地也不会陷,你当振作精神,完成你的杰作,不要牵挂我。我九个月后,“病”自会痊愈,那时,我等着你来看我,看我的杰作。父亲年迈,一时不近情理,你不要恨他,他会回心转意的。你暂居在方先生画店,把玉菊雕成,只是不要忘记了我……
艳霞书于天启六年暮春
方古董读着艳霞的信,泪水打湿了衣襟。艳霞说的话,正是他心中想说的话。他感激艳霞挽救了一个精神行将崩溃的艺术家,挽救了一件很可能会流产的艺术珍品。
方古董把这封信交给宋人楷,宋人楷看后,方古董原以为他会泪流满面,甚至会痛哭失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方兄,从明日起,我动手雕镂玉菊,不接触任何人!”
方古董听了这话,不知怎么,觉得冷得像冰。
第二天,方古董和拣宝在前边看守店铺,后面的厢房里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每到饭时,方古董叫拣宝把饭菜从窗口送进厢房,但决不准拣宝踏进厢房半步,他自己更是恪守这条规矩。
几天过去,平静无事。只是岛上现在人心惶惶,纷纷传言说鞑兵和袁督师的兵在宁远城激战正酣,城上城外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有的还说努尔哈赤派一员大将名叫武纳格的,陈兵海边,随时要渡海侵岛。这些消息方古董不敢让宋人楷听到半句,只是自己在心里划魂:这些消息准确么?想问问姚抚民吧,姚抚民又不来,自己又离不开店铺,怕有人进店打扰了宋人楷。这天方古董正自感到无聊,不想杨义山的轿子却来到了画店门口。杨义山走出轿子,方古董几乎不敢相认,他衰老得太快了。
“义山兄!”
杨义山摸着方古董的手,唤道:“方兄!”
两人半天难开口。
“方兄,艳霞叫我来接你的!”
“她……她可好?”
杨义山喉咙发梗:“她,她怕是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