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第一家族·
民国旧梦是非多,南京起傅厚岗6号的一幢民国老房子。就曾上演过一幕爱情悲喜剧,其主角,是一代国画大师徐悲鸿与其学生孙多慈。说才女诬家孙多慈,必须先说她的祖父——安徽寿县孙家鼐。孙家鼐官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工部尚书,人称“寿州相国”。后又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命为管学大臣,主持创办京师大学堂——也就是现在北京大学的前身。传说他家的大门上,曾挂有一副对联,上联为“门生天子”,下联为“天子门生”。这种才学和气派,在安徽都找不出几个。但孙家家规极严,16岁之前的男子不许穿丝绸、皮毛;行为举止以《礼记》为准;如有偷、抢、奸等行为,家族会严厉惩处。孙多慈父亲孙传瑗,号仰遽,字养癯,是小房之后。由于自小受家族影响,孙传瑗对科考充满敬仰,他最大的理想是通过科举光宗耀祖。但作为身处晚清时代的年轻人,又难免激情如火。在这方面,同族、激进派孙毓筠是他仰慕的英雄。光绪三十年,孙毓筠变卖家产,借用寿县朋友住所,创办了推行新式教学的学堂。聘请的教师中有一位就是孙多慈的父亲。
1905年末,孙传瑷和教师汤葆明在学堂提出了剪发以示反清斗志的倡导,并带头把辫子剪了。学生当然愿意,但是家长强烈反对,由此把一个寿州城闹得沸沸扬扬,孙传瑷自己也被逼到了没有退路的绝地。
不得已,他和汤葆明一商量,将数十位学生连夜带出了寿州城,之后徒步50余里,来到安徽省城安庆。这些学生,一部分转入大拐角头的尚志学堂续读,另一部分,由孙传瑷把他们送至南京。也正是这个变故,孙传瑗扎根安庆,连日本鬼子打来后,他和他的家小仍生活在安庆城内。
1908年,孙传瑷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办了《安徽通俗公报》和《安徽船》。直到1912年孙毓筠出任安徽省第一任都督,孙传瑷也跟着做官,最高傲到省政府秘书。随后孙传瑷还在安徽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担任过教务长。
孙多慈诞生在1912年4月12日,农历二月二十五那天。出生地是同仁医院,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
三年前,孙父创办《安徽通俗公报》的时候认识孙多慈的母亲,孙多慈的母亲年轻貌美,并且温柔善良。那个时候孙传瑷在筹备报刊,事情很多,两人三四天都不见得能够见上一面。但孙母十分理解。没多久,他们便组建家庭,开始了甜甜蜜蜜的夫妻生活。
一年后,大儿子孙多拯出世。
为这一个“拯”字,孙传瑷还是很费了些心思的。那个时候的孙传瑗光芒外露,为儿子取名“多拯”,就是想自己为国为名的理想延续到下一代。等待孙多慈出生,孙传瑷看到一双儿女,思想也不再那么激进,尤其是同事好友韩衍被害,更让他希望获得和谐和平静。为女儿取名“多慈”,他希望将来女儿能够心带仁爱。
同年,在江苏宜兴.17岁的徐悲鸿,第一次踏上上海的土地。“年十七,始游上海,欲习西画,未得其途,敷月而归。为教授图画于和桥之彭城中学。”他创作的白描戏剧画《时迁偷鸡》,在《时事新报》上发表,并获二等奖。这也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幅作品。
·小丫头瞧不起人·
童年孙多慈对绘画限于简单的摹仿。但这种在她眼里简单地模仿却总让伙伴惊讶。有一次父亲看到也惊奇不已。那个时期的孙传瑗已在省政府做秘书,母亲在一女子高等小学教书。父母文人特有的,对艺术和文学,及对世界的认识,在日常的交流中总是流露出来,无意地熏陶着孙多慈,并由此影响到她的爱好兴趣。后来孙多慈在《孙多慈描集》“述学”中讲到自己的成长,说:“吾自束发从受书时,以吾父吾母嗜文艺,故幼即沉酣于审美环境中;而吾幼弟恬,对于绘画音乐,尤具有惊人之天才。姊弟二人,恒于窗前灯下,涂色傅采,摹写天然事物,用足嬉憨。吾父吾母顾而乐之,戏呼为两小画家。初为天性趋遣,直浑然无知也。”见她有兴趣,父亲还专门为她请了家庭教师教导她美术。当然也是名家,姓阎,名磊,字松父。那时候阎松父在培德女中任教,还组织了一个丁丁画社,专门研讨中国画。他对孙多慈的聪慧赞叹不已,但认为她的笔风太野,倒像个有血性的男孩儿。有年秋天,按照现在的算法,孙多慈读初一。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姓萧,是北京来的画家。父亲和人家喝高了,非要孙多慈将画作拿出来让客人点评。萧叔叔还真仔细看了,看了还说好,口口声声叮嘱孙父说,如果孙多慈真想往这方面发展,就去北京找他。孙多慈嗤之以鼻,满脸不屑。父亲批评她说:“你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在北京,在安庆,有多少人想跟你萧叔叔学画,他理都不理呢!”
父亲的这位朋友萧谦中,是安庆东郊杨桥石塘湖人,在北京是出名的大画家。民国初年的大总统徐世昌曾请其到家作画。萧谦中回安庆的时候,身份已经是北平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
后来孙多慈看到萧谦中的山水画作,认为灵秀有余,大气不足。她把观点说给父亲听时,父亲哈哈大笑,说孙多慈什么都不懂,乱评论别人。
于是父亲把孙多慈叫到身边,如同老朋友聊天一样,深入浅出地与女儿谈起诗,谈起词,谈起文,谈起史,谈诗词文史与绘画的关系。孙多慈似懂非懂,但一字一句都听到心里去了。在《孙多慈描集》的“述学”中,她非常感谢父亲对她的这种诱导式教育。
孙传瑷虽对女儿画画持肯定态度,但并不支持,在他看来,靠画出名的女子历史上屈指可数,如果成为一个作家,那就另当别论。
这时候孙多慈已经就读省立第一女子中学,看到一些小女孩对作家的羡慕常常面露不屑,不就是写两篇破文章,有什么了不起?
那段时间,只要有空孙多慈就出去写生,鸭儿塘、皖江公园、城南江岸,看到好的景色,或天水相连,或亭台楼阁,或葱绿树木便一屁股坐下来,一待就是半天。也不全是观察景色或提笔写生,而是让思绪变成文字,后来她记录这些这些文字,投给安庆的几家报馆,其中有两篇居然被刊发出来。
父亲就笑她不要一心二用,要定好发展的路线,究竟是当作家,还是当画家让他自己决定,不过父亲的倾向十分明确,绘画只能是爱好,无论如何也当不得饭吃的。
·变故心生求学路·
在安庆女中,最先看出孙多慈绘画天分的是图画教师胡衡一。胡衡一的身体略略有些胖,尤其在冬天,宽大的长袍被他穿着显得十分臃肿。他总是在讲台上放一只苹果,让学生做写生练习。
大家都认真画苹果的时候,孙多慈却在画臃肿的图画教师。虽然谈不上形似,但多少也还有点神似。胡衡一知道她的小动作也不说破,故意绕到教室后面,再回来逮了个正着。孙多慈以为至少会被一顿批评,结果没有,反而让臃肿的老师“呵呵”笑出声来,把她的“作品”展现给学生,还说:“孙多慈同学不画小苹果,非要画我这只大苹果,大家看看,还真有些传神呢!只要同学们画得好,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老师无所谓。”孙多慈在羡慕的眼光中多少有些得意,而对胡衡一老师的尊敬也由此埋进心间。“在一女中学校,教师中对我期许最殷切者,为图画教师胡衡一先生。”直到晚年,在台湾每每向朋友回忆旧事,她依然如是说。
同样对孙多慈宠爱有加的,还有国文教师李则纲。
父亲孙传瑷对李则纲非常佩服,说他的国文不是最厉害的,但绝对是最有见解的历史学家,教书能超出课本的局限,用自己的观点给学生以启示。
当时的历史课本大都按照远古、中古、近古区分,概念很模糊,缺乏科学性。李则纲在讲课时直接不讲这些模糊的分类,他将自己的观点写成剖析文章,在权威杂志《教与学》上发表,引起教育界的关注。新中国成立后,他曾出任安徽省博物馆馆长。著作有《安徽历史述要》、《史学通论》、《中国文化史》等。
李则纲对孙多慈的文字极为推崇。每每读孙的作文总是眯着眼睛,尤其读到他欣赏的句子,摇头晃脑,似乎陶醉于其中。
受到老师鼓励,孙多慈转而对国文产生兴趣,尤其是新出版的文学期刊,像什么《小说月报》、《创造》、《东方杂志》等,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只要能找到的,一看就是半天。父亲对此很推崇,帮她四处借阅,到周日还带着她去谯楼后面的省立图书馆去找。
变故起于1929年的初秋。
1929年3月,蒋介石委任原冯玉祥旧部方振武,出任讨逆军第六路军总指挥。5月,又以“皖人治皖”为由,调任方振武为安徽省主席。
任命方振武,表面是蒋介石的信任,实则不然。
这年年初,中国局势出现新变化,蒋介石、阎锡山、李宗仁、冯玉祥等各派之间的矛盾由暗转明,形成火拼。先是蒋桂战争,后是蒋冯大战。方振武是冯玉祥旧部,自然是蒋介石重点防范的对象。6月方振武赴任的时候,第六路军被整编为两个师,随之调至安徽。同时蒋介石则将其嫡系部队调到皖区,用以牵制方振武,削弱他的军事力量。武官从文,方振武无从下手。而此前的安徽政府官员走马换灯一番乱调,没有任何公信力。让方振武略感欣慰的是,在省政府长长的工作人员名单中他看到旧友孙传瑗的名字。
但谁也没料到,方振武在安徽并没有让蒋介石放心。再加上在安徽的时间,方振武又与韩复榘、石友三、马鸿逵、刘镇华在郑州结拜了金兰之交。密报传至蒋介石处,蒋介石拍了桌子,可见其震怒。
9月26日,方振武带着卫队乘安丰舰离开安庆去南京述职的时候,蒋介石在南京接连下达两道手令:
命令方策率陆军第六师速达安庆接防;方鼎英率陆军第十师速达合肥接防。
命方策速将方植之、苏宗辙、孙传瑗逮捕,押送南京。
而这个时候,方振武乘坐的军舰还没有驶出安徽的江面,孙传瑗就在家中被押走。
孙多慈当时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被带走,她坐在母亲身旁,轻轻为母亲拭着眼泪。
“你爸爸被带走的时候,让你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学业。”
“我知道。”
1930年的新年,在孙多慈的印象中,带着—种灰调子,说来就来了。
元旦当天,她拉着弟弟外出散心思,在城西大观亭面对滔滔长江,看见长江南岸那远远一抹青灰之色,猛然想起自己已经18岁。
几天后,父亲的朋友从南京带来口信,说方方面面关系疏通好了,孙多慈他们可以到老虎桥监狱探望父亲。
母亲孙汤氏带着他们三兄妹,连夜坐船到了南京。
见到了父亲,也见到了父亲的狱友蒋百里。蒋百里,报刊介绍他是军界奇人,有“中国兵学泰斗”之誉。他是光绪年间的秀才,青年时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回国后任沈阳督练公所参议。又赴德国学习军事。辛亥革命时任浙江都督府总参议。1923年与胡适等组建新月社。1925年任吴佩孚军总参谋长。1929年末,因参与唐生智联手石友三的反蒋活动,也被蒋介石秘密关押进南京老虎桥监狱。也就是蒋百里,介绍孙多慈到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读书,使她结识了徐悲鸿。
·中央大学的旁听生·
1930年是孙多慈的关键之年,高中最后一学期结束,她在安庆女中的学业全部完成。面对崭新的大学生活,报考学校,选择专业,早在高三前的暑假,父母就和孙多慈,以及她的老师,作了细致的商议,当时目标十分明确——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的中国文学系。
可突生的变故打乱了她的生活环境和学习心态,仅仅两个多月,她的各科成绩直线下滑,别说报考全国一流的国立中央大学,即便是省立安徽大学,也还要看她最后的努力程度。这种状态从南京回来后,依然无法改变,孙多慈也懂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考个好学校,但要真正安下心来却非常困难。
事情在这年春天发生了转机,4月的一天,父亲孙传瑷意外地被放出来了。事先孙多慈并不知道,放学回家,见客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亲。
父亲和她谈起未来的取舍,孙多慈早胸有成竹。
尚在几个月前南京探监的时候,她听说中央美术会画展开幕了,便特意去观看。在展馆第二室,一进门,她就看到了挂在中心位置,尺幅最大,色彩最艳,也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油画《田横五百士》。
晚上回到旅馆,在《中央日报》上她又读到《徐悲鸿的画》这篇文章:“《田横五百士》是描写汉帝遣人招抚田横,田横与五百士作别时的情景,此刻田横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悲痛。至于五百士,也知田横此去凶多吉少,在伤别离之外,一方面愿他平安归来,一方面又愿他不屈不挠,所以此时的情绪最激昂,最含蓄,最幽郁,最深沉……”
由此,她记住了一个注定要让她记一辈子的名字——徐悲鸿。
去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旁听西画的念头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
父亲沉默,虽然他不希望女儿走绘画这条路,但如果不能考上中央大学的中国文学系,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1930年,孙多慈和同学李家应一同到南京报考国立中央大学。父亲本来要陪,但孙多慈坚决不同意,她认为自己有能力处理好。
当时,国立中央大学从头至尾组建才满三年时间。1927年3月,国民革命军占领南京。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采纳蔡元培关于“改官僚化为学术化”的提议,颁布“大学区制”,率先在江苏和浙江两省试行。在江苏,一系列学校合并成国立中央大学。
来南京报考的考生高手如云,孙多慈那点才华,本不出众,而且这点才华又只显露二分之一,自然无法胜出。
结果在意料之中,孙多慈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国立中央大学的新生录取名单上。
父亲也不责怪,只是道:“情绪调整过来了?调整过来就好。那就去办该办的事吧。”递给她一封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哲学系宗白华教授。
“筹办安徽大学时,也想请宗白华来安庆执教,是我去南京找的他。这两年我们多有交往,也和他说过你报考中央大学的事。你去南京找他,他会帮忙的。”父亲解释。
这时的徐悲鸿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
宗白华带孙多慈找的就是徐悲鸿。
宗白华与徐悲鸿相交,也有些小故事,当时宗白华赴德国法兰克福留学,听说法国国立最高美术学校的徐悲鸿如何了得,便慕名拜访。结果两人一见如故。
曾有研究徐悲鸿的学者这样描述过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宗白华带着孙多慈,到艺术专修科徐悲鸿画室找徐悲鸿,这是徐大师和孙多慈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徐大师正在作画,差不多完成了。见宗白华进来,扬扬手,“既然白华兄来了,给评价一下,怎么样?”
宗白华也不客气,“既见君子,云何不喜,惜未见也。”“什么话,狗屁不通!”徐惩鸿叫道。
宗白华笑道:“你一个芙学大教授,连‘狗屁’都出来了,成何体统!”
一抬眼,看见怯生生跟在宗白华身后的孙多慈,后边的话收了回去,“这就是想来旁听的学生?”
宗白华把孙多慈推到他的面前,“我这个安庆小老乡,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徐悲鸿上下打量了一下孙多慈,问:“以前画过些什么作品?”
孙多慈把特意准备的她认为还说得过去的一些习作递了过去。但徐悲鸿只是随手翻了翻,就把它们丢到一边了,“过去拜过什么老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