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五月闷热难耐，成天下雨，空气像糖浆一般粘稠。石库门房子里，雨水顺着黑色的瓦片滴滴答答流下来，弄堂里积满了水，潮湿的老房子里充斥着霉味。
王家阿婆出去买鱼，回来时脚脖子已经被水漫过了，她在砖头搭出的小桥上走，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摔倒在水塘里，竹篮子里已经杀好的鱼“呼”一下游了出去，王家阿婆站起来时，鼻梁上的眼镜和嘴里的一口假牙都不见了。
每逢阴雨天，只要雨势大一点，石库门房子弄堂里必然积水。今年天气异常，梅雨季五月初就开始了，积水连日不退。石库门的男人们都赤着膊，只穿一条被潮气打湿的半透明的平角裤，趿一双拖鞋，踩着垫脚的砖头趟水。有时候老婆在家里搓麻将，差老公出去买点东西，男人们就连伞也不打，直接冲进濛濛的雨雾中，趟过公厕门口恶臭的浑水，跨过到处漂浮着的垃圾，穿过窄街两边窗户里飘出来的油腻，穿过破旧生锈的窗棂铰链“吱吱呀呀”的尖叫声，去弄堂口的“华联超市”或者“联华超市”给女人买香烟和卫生巾。
黄昏的时候，石库门灰暗的雨幕里尽是白花花趟水的长腿。卖西瓜的崇明老头推着一辆小平板车，在一处屋檐下叫卖。他春天卖蔬菜，夏天卖西瓜，秋天卖大闸蟹，冬天还要卖春卷皮子。弄堂口的人走过来，都要扭头看他一眼，问一句：“多少钱？要死了，你怎么卖那么贵？”窄街另一边的墙角里支着一把大黑伞，伞下面是侏儒宁波老太在摆摊煎臭豆腐，明晃晃的火焰蹿起来，碰到雨水就“兹拉兹拉”冒青烟，她的大锅三年没有洗，锅里的油也三年没有换，黑色的稠浆咕咕地冒着泡，一块块大小不均的臭豆腐上下浮动，像在淤泥里游泳一般。油腻气味从锅口升腾而起，伴着淡淡的雨雾冲向黑瓦红砖间参差不齐的天空。宁波老太每天早上挨家挨户收马桶，洗马桶，到了下午就出来摆摊卖臭豆腐。据说她用一种祖传的装在马桶里的卤汁来腌臭豆腐，味道是街区里的一绝。
李阿伯弯腰在弄堂的水沟里掏垃圾，有人老是往弄堂的窨井里扔垃圾，狗也往里面拉屎，一下雨就堵，几只吃剩的方便面盒子像船一样漂浮在污浊的水面上。雨点在水面上砸起泡沫，声音就像搓麻将。
李阿伯家平时总有两桌麻将，稀里哗啦洗牌的声音日夜不断，但今天打不了麻将了，屋里全进了水，黄褐色的水齐膝深，一不小心两三个麻将牌落到水里去，再也摸不上来了。李阿伯这才不得不到屋外来掏窨井，他满脸油汗，好不容易打理得很蓬松的头发被雨水一淋，变回了原形，只剩两三缕紧贴在额头。他两手沾满了臭泥浆，短短几分钟，已经掏出十几个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两个早已经被泡烂的避孕套盒。
高三学生罗小明坐在桌子前复习。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空气中飘着一种异常的气息，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腥臭。远处朦胧的雾气中，好像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在若隐若现——这只是罗小明的直觉，一种异乎常人的直觉。这令他有些不安，但更大的不安是：两周以后就是高考！罗小明的志愿填的是交通大学的行政管理专业，之所以填行政管理是因为行政两个字，行政嘛，行使国家政权（难道不是吗？），当公务员，捧铁饭碗。这不仅是他本人的理想，也是妈妈，外婆，舅舅和家里所有人的夙愿。填志愿表之前开过一个家庭会议，大家一致认为罗小明必须填行政管理专业，将来当公务员，行使国家政权，说不定还能当国家主席。但是如果考的不好，他就会去扫大街。对面楼的社会青年王小刚就是因为四年前高考作文写偏题了，现在在扫大街。???????????????????????????
能不能考好，罗小明相当地担心，他担心的程度不亚于十二岁那年夏天，也是一个多雨的五月，爸爸说出门打酱油，却永远地失踪了。那也是一个闷热的黄昏，月亮升起时，大地开始恐怖地震颤——地震！石库门的老房子倒了一大片，朦胧的雨雾中，罗小明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巨大黑影在远处的暮色里摇摆身躯……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街坊说，那天是真龙现身，所到之处，雷霆滚滚，天地崩裂，还有人说，罗小明的爸爸在地震时为了保护一个不相识的小男孩，被压在了废墟下面……总而言之，就是那天晚上，那个雾雨朦胧的黄昏，爸爸消失在了沉沉的暮色中，再也没有回来过……想这些干什么呢，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五年了，谁也不提起这事情，好像它已经被彻底地遗忘了。但是不知为什么，空气中的腥臭让罗小明猛地想起了这件事，他隐隐约约记得，似乎五年前的那个黄昏，空气中弥漫的也是这种腥臭——一种不祥的味道，邪恶的味道，来自远古地幔或是充满未知的宇宙的诡异味道——别人都闻不见，只有罗小明能感受到的味道！突然间，罗小明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血管里涌动，奔腾，一种难以名状的能量仿佛迫不及待等待爆发……罗小明烦躁不安。
母亲拿着一把漏雨的破伞去买菜了。屋角里，三个用来接漏雨的搪瓷脚盆早已被灌满，涓涓雨水已经越过边界，在黑色的朽木地板上画出歪歪扭扭蜿蜒的线条。要不了一会儿，水就会透过地板比手指还粗的间隙渗到一楼去，一楼的赵大熊——那个山东大汉，月妹家的入赘女婿肯定又要骂娘，又要冲上楼来打罗小明，但罗小明一个手指就能把赵大熊打出十米远，那山东大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从小到大，没人是他的对手，他像金刚一样力大无穷——根本就不像是凡人的力量！
天色越发暗下来，桌上一盏昏黄的灯烧开了黑暗的一角，灯影下是垒得像墙一样高的全套《龙门题库》，里面所有的题目罗小明都已经背得烂熟，但最好装紧时间再背一遍，因为离高考只有两个星期了。
6月6日，语文，数学
6月7日，英语，单项X
6月8日，综合卷
7月12日，第一批录取榜单会出来。
如果考上，就读行政管理，当公务员，将来娶个老婆也是公务员，岳父岳母也是公务员…罗小明憧憬未来，给自己动力，但越憧憬却越烦躁。
对面的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争吵声，培英姆妈家又有人打麻将输急了眼，一把抓起三个白板扔进水里，培英姆妈戴着啤酒瓶底眼镜，把整个脑袋伸进齐膝深浑浊的水里，找了半天只找回一个牌，拿上来一看：红中——另一副牌的，可能是别人家打麻将掉水里冲过来的……
罗小明叹了一口气，继续复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