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众人但见布帘翻卷,已然是走进一名青年。那青年眉间淡漠,身形萧然,衣着寒酸,身后却负着一个长形的包囊,细观形状,应该是刀剑一类的器物。
江湖多侠士,山野藏巨龙。传说,侠士嫉恶如仇,拯救弱小,匡扶正义,这帮船夫无法无天,而这位青年却正步缓缓行来,莫不是有意一荡整船的歪风邪气?
众人翘首以盼,只望青年接下来持武逞凶主持公道。然而,那青年只是从怀里掏出银子,面沉如水,轻轻说道:“他们的船资,我来付。”
满舱俱静,只剩船外西北风的轻啸,谁也不料青年会是如此作为。那三名船夫本已心存骇意,只道是常年河边跑,这次终于湿鞋,遇上江湖传说中的那类爱好打抱不平的“侠士”。
这人正是苏菏泽,他本在舱外观赏江景,对着两岸陌生山水发愣,陡听舱内有人争辩,静耳细闻,方才知是所为何事,待听得那两名少年无钱支付船资,遂便挺身而出。
苏菏泽也到池州,挑了三两碎银,一并给了那船夫,船夫仍心有疑惧,目光游移,望着他身后所背之物,唯唯诺诺的接过银钱。
生平未出远门,不想这第一次上路,便得陌生人慷慨资助,那粗鲁少年面有感激之色,连搓双手,语无伦次:“这可怎生是好。”而那陆书明却是向苏菏泽一拱双手,双目融融闪亮:“书明多谢侠士相助,感激不尽。”
苏家身为江左四家,族中弟子多半行走江湖,苏菏泽虽曾未涉足江湖之上,但一些作派礼数倒有耳闻,只听他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打小便欲如父亲般,作得一方侠士,此方听得称赞,不免心腑为之一畅。
那两位少年见他如此平易近人,更是有心结交,当下三人便攀谈起来,互道姓名。原来这粗鲁少年名唤张福长,与那陆书明俱是金陵城西郊人士,二人相约一同去九华山拜师学武。
苏菏泽本想直道姓名,但话到嘴边,忽然想到自己无缘无故离去,家族定会差人四处搜寻,自己当小心行事才是,便隐去一个荷字,说道:“我叫苏泽。”虽觉这般作为是大大不该,可一想家族手段,一时只有权宜。
那陆书明闻言目有异色,说道:“姓苏?可是金陵苏家之人?”
对方不过一名小小村舍之人,竟然也知金陵苏氏名声之盛,苏菏泽心中一凛,登时摇头否认道:“小家小姓,岂敢妄想与巨门世家攀交。”他幼时常在族中私塾上学,又有娘亲在家严教勤导,言论之间,倒是谈吐不俗。
听得回答,那陆书明反而不再言语,静静坐在角落,神态漠然。苏菏泽对于他的反应很是奇怪,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似乎满腹心事,神情作派倒像是一位垂垂老人。
一旁的张福长道:“苏哥莫怪,这小陆子打小便是一副令人生闷的臭模样。”张福长生性豁达,作风爽利,见得苏菏泽如此平易近人,毫无架势,又见苏菏泽长他和陆书明几岁,三言两语之间,便称呼他为苏哥。
他见苏菏泽身后所负长物,只道必是武道高手,遂问道:“苏哥,不知这坐船要打哪儿去?”苏菏泽也不相瞒,遂道:“我要去九华山拜师。”张福长一拍大腿,笑道:“那可真是巧了,咱和小陆子也正准备去九华山拜师,正好可以作伴同行,听说那山上的老儿们,武功很厉害的紧,咱准备去学些过来,将来当得一名武师或是镖头,省的干农活。”顿了顿,却奇道;“苏哥,你不是已有武学在身么,怎地还要去九华山拜师?”见苏菏泽若有所思,张福长倒先省悟过来:“咱知道了,时常听村里教书的老头讲什么艺多不压身,苏哥想必就是把。”
苏菏泽心头苦笑,知张福长会错了意,他自也不去点破,忽而间,只觉意兴阑珊,抬步出了舱室,行到舷边,放目远眺,却见远山近水,犹揉成一处山水墨画,在这暮秋时节,尽显萧瑟。
娘是金陵一小门户的文弱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自然受的母亲影响,专读圣贤之道,爹也开明,习文习武,自也由着儿子……所以啊,他苏菏泽毫无内功根基,连苏家入门剑法也学的画虎成犬,不过两三式。
只道读书好,遇人言圣贤,处事论理妙,可叹圣贤道,沦落扫过道,使人吃不饱,读书好啊读书好……
江风扑面,双眼受击,直想泪下,望的远处好一阵,心潮总算是安定了,苏菏泽长吸口气,从包囊内拿出小本子,封皮上的“四象诀”三字直使人倍觉希冀。
学文口打仗,学武手打仗。从今日起,老子便要发狂习武,以便日后扬名江湖。
四象诀为金陵苏家内功绝学,有此秘籍,何愁日后不能飞天遁地,成为一名武道好手,神功诀在手,江湖我自有。
当下翻开封皮,只见入目是几行娟秀簪花小字,瞧那笔锋落处,显然是出自女子手笔,苏菏泽却无心细赏美女墨宝,只读口诀。
乾坤万物,自有阴阳,天成四象,地分八极……
瞧来晦涩难明,这是何意?怎地越瞧越像是风水算命之术?在举目下看,却见是——四象之诀,割阳分阴,四象轮转,应天合命……越往下,更是些艰涩意晦之语,直令人头大如斗,云里雾里。
第一页难明所就,好在第二页大致能懂,因为第二页竟是一个小人图像,分经注脉,似乎正是练功法门。那墨笔也画的极妙,小人图像绘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见那人端坐俨然,一双肢掌大张,似乎欲怀抱万物。
苏菏泽凝神细看,却茫然无措,正聚神细细思索,忽听一声悠扬之音传入耳中,恍如石投静水,虎啸山林,带起惊天裂地之势,将一切虚无平静瞬间拉进俗世轮回。
苏菏泽猛然惊醒,忽觉身子虚脱乏力,汗如泉涌,往后便一跤跌倒。正要跌个七荤八素间,身子赫然被人搀扶起来,只听耳边有人惊道:“苏哥,小心。”当下望去,却见张福长神色惊骇,一脸关切的说道:“苏哥,你莫不是中邪了,看着这本鬼图一整天了,咱摇也摇不醒你。”
苏菏泽报以惭笑,定神静心,方才站定,只觉眼前江水如金如芒,辉彩叠叠,华美异常,夺人眼魄,转眼却见西方夕照暮霞正自绚烂,如火如铜,将那方天地烧的红彤彤一片。
上午翻开书册,不想回过神时,竟已是夕霞暮色时分,苏菏泽大惊失色,不知何故,这中间的好几个时辰是怎地一晃而过的?
再瞧四周,张福长陆书明正神色担忧的望着自己,而在远些,是一些满面惧色旅客,瞧那眼神,似乎直把自己当成中邪撞鬼之人,避而远之,以免不慎之下沾得霉头,徒来晦气。
不用分说,这定是那图像作祟行邪,使得自己沉溺其中,若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自己不知道会游神飞魂到何时。
胡扯乱想一通,总算是能解释个七七八八,苏菏泽心下疲惫,小心收好书册,正要向身旁张福长陆书明报以歉意。
咦,将自己惊醒的那又是何处的声音?他霍然想到,耳边登时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箫声,晃晃悠悠,如潮如汐,在这天地间来回晃荡,说不住的悦耳好听。
循声而去,却见距离江岸二里处,正是一方小渡,渡口之上,正伫立着一袭紫衣少女,身姿纤细,正持着一枚短箫脉脉吹动。
漫天夕照投射,金光璀璨中,隔远望得,只觉那处渡口被渲染的更如天上仙境般,如梦似幻,而仙子正立其中,吹龙引凤,韶乐瑶曲,韵律悠扬,直令船上众人瞧得目瞪口呆,听得心驰神醉。
“咚锵!”然而,只听一声破锣声响,金铁交并之音直似响了一个炸雷,凿神穿脑震耳欲聋,一下将众人从仙境之中击入泥潭。
却见一名粗壮船夫,提着一方铜锣,卖力敲打不休,口中兀自喊道:“芜湖到啦,要下船的客人得赶快啦!”